姜杵臼長嘆一聲:“你這個家伙,又跟我?;^,什么從長計議,你就說不同意得了?!?/p>
孔丘適時表態(tài),說他這次來,只是想一睹齊君風采,絕計不會接受尼溪這么重的封賞。
姜杵臼說:“好,連你也這么說,那就從長計議吧。”然后,起身就走,寬大的袍袖有意無意把案頭的粥碗掃到地上,砰的一聲跌得粉碎。
高張聽孔丘匯報完晉見齊君的過程,只說了一句話:“你有點冒進了?!彼较吕?,高張跟我說,看起來,晏嬰不死,孔丘在齊國沒有出頭的指望。
天氣眼見一日冷似一日,高張隨黎彌去晉國出差,孔丘拜托他打聽姬稠的境況。高張走后第二天,姜花召孔丘入后堂問話??浊鹩忠衔遗憬?,卻被菊根微笑著攔止了。
我在院里閑逛,惦記魯國家里燒柴是不是備齊了。舉頭東望,卻見官道上行來一隊車馬,頭車上分明坐著齊君姜杵臼。想喚孔丘出來已然來不及,我急忙奔向門口前去迎接。還沒等打開大門,孔丘突然從后堂沖出來,橫穿院落,跳過山墻,向田野深處狂奔。他跑起來的姿勢,我太熟悉了,弓腰端肩,甩開長腿,像是要把世界遠遠地拋開。
我起身追趕孔丘,秋后田地里半寸高的麥茬絆得我一個又一個跟頭。我大聲喊:“孔丘,齊君來了,你停一停!”可是孔丘根本不理我,一口氣跑到了淄水河邊,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一頭扎進了冰冷的河水中。
孔丘泡在水里呻吟顫抖,我蹲在岸上大口喘粗氣。孔丘一點不關(guān)心姜杵臼的來訪,他急著告訴我,進了后堂之后,姜花面色羞赧,抱怨孔丘不愿意理她。話里話外,指責孔丘還和當年一樣,看不起她。我問孔丘,那你跑什么呢,她要殺了你?孔丘說,他喝了姜花泡的一杯熱茶,突然下體剛硬,腫漲難忍,不知是怎么了。我略略一想,說,一定是姜花給你下了春藥,她懂這個。孔丘臉色慘白,上下牙打架,說,這高張家,咱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扔下孔丘繼續(xù)泡水消腫,急急跑回高張家,卻只見到了齊君車隊離去的背影。
后來,高張告訴我,孔丘狂奔,被姜杵臼看到了,喚醒了他的記憶,的確是在魯國見過孔丘。當時,問過墳頭的事情之后,就見孔丘死命掐住了一個人的脖子,結(jié)果兩方人馬大打出手。姜杵臼說,他當時還在心里感嘆了一句:這人,只會講禮,卻不會行禮。
我對高張說:“當年,掐人脖子打架的,不是孔丘,那是我呀?!?/p>
高張卻另有疑問:“孔丘為啥要那么瘋跑呢,難道說有羊角瘋???”
姜杵臼來訪三天后,傳召孔丘入宮,通知他,從長計議的結(jié)果出來了。他不可能得到像魯國季孫氏那么高的位置,如果比照孟孫氏,又有點委屈他。因此,姜杵臼決定,孔丘在齊國,介于季氏與孟氏之間。
季孟之間,是什么樣子的?孔丘不知道,高張不知道,好像沒人知道。誰說這個姜杵臼糊涂?他這么一安排,貌似推重孔丘,實際上已把孔丘撂到了空地兒上。
25
侯喜到底找到了我,請我吃酒。大醉一場后,我們說好,繼續(xù)做朋友。在酒桌上,問起管家桑疆,侯喜說他已經(jīng)回吳國,投奔伍子胥去了。我則特意詳述了他娘子藍棣罵他的話,他卻不以為然,說:“你想啊,我一個車夫,要是比晏嬰還端莊,那總理往哪兒擺?我必須粗魯,才能顯出總理的風采。她個女人家,不懂政治的?!?/p>
知道孔丘和我要搬出高張家,侯喜征得藍棣同意,把他家飯鋪近旁的一處老屋借給了我們。期間,侯喜給孔丘介紹了齊國大樂師師荊,從此孔丘每天早出晚歸,跟師荊學琴?;氐郊?,孔丘拉住我就聊音樂,也不管我懂不懂。他說,他主要學了兩首曲子,韶,是舜受堯禪讓得天下時的喜慶樂,雍容華貴,寬順平和。武,則是周武王滅商后的慶功曲,因此難免凌厲肅殺,有金戈鐵馬氣象。
我不耐煩聽這些??浊鸷臀遥恢弊陨娇?,連我的工錢,都補貼到飯費里去了,孔丘卻一概不聞不問。依我看,他是在借音樂逃避現(xiàn)實。這種時候,我就特別想念南宮,有他在,萬事都會安排妥妥貼貼的。夜里,我經(jīng)常陷入同一個相似的夢境,南宮在前面跑,我在后邊追,干追也追不上;我喊他,他不理我,我都快哭出來了,一急,醒了。
年關(guān)過后,我開始緊縮開支,狠下心來,有三個月時間沒割一塊肉。可是孔丘卻渾然不覺,頓頓嚼著白飯咸菜,嘴里還美滋滋地哼著曲子,跟魔怔了一樣。
我閑在齊國,除了日日與藍棣調(diào)笑拉家常之外,也獨自開始了對臨淄的探索。在城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公共墓地,經(jīng)常有人去祭拜,祭品有魚有肉,還有酒。我守在墓地里,等人祭拜結(jié)束,就上前討要。齊國人豪爽,從不拒絕。我把酒拿回家,孔丘又像十五歲時一樣,也不問來歷,只管喝得高興。
每次去墓地,都會碰到同一個人,他和我一樣,也在討要酒肉。一來二去,我與他攀談起來。他得意地說,家里有一妻一妾,他天天哄她們,說自己在外面和高級人士一起宴飲。我說,時間久了,你從來也不把這些高級人士領(lǐng)到家里回請一次,她們不會起疑?他不屑地說,女人家,哪會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