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十五志于學(xué)(5)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濤


這老東西,好像把我的心里話搶先說出來了,我正想跟他對付幾句,孔丘把我拽開了??浊鹗菍Φ模也辉撟屛覀兏缸觾纱冀o沈猶戲弄??浊痤I(lǐng)我在人堆里鉆來鉆去,我知道他是想找南宮敬叔,可是南宮卻不在這里。怪事,這樣的熱鬧他怎么可能錯過呢?我去問孟皮,孟皮說:“南宮敬叔在宮門口呢,你們快去吧,那兒更熱鬧?!?/p>

我說:“你怎么不去那兒賣?”

孟皮說:“去過,被兵士亂棍打回來了?!?/p>

果然,宮門口人更多,圍成了一個大圈,男女老少個個伸著鴨脖子,好像秋收時節(jié)看祭地大典一樣。我和孔丘擠進(jìn)去,見人群中心的地上,正坐著愁苦。南宮擠過來告訴孔丘,愁苦是被從宮里趕出來的,國君說不想供他吃飯了,吃也是浪費,反正明天就死了。愁苦盤腿坐在地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原壤打趣問:“你是不是偷看宮女洗澡被攆出來了?”

愁苦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人群里又有人問:“你為啥非要那么寫呀?”

看起來,有人已經(jīng)知道史官為什么被殺了,小道消息總像是有自己的翅膀,在野草和麥浪上頭隨風(fēng)傳揚。愁苦翻了翻眼睛,不屑地說:“不那么寫怎么寫?你懂我懂?”

那人說:“當(dāng)然是你懂,可是你也犯不著非那么寫不可呀!”

這是實話,國君也是人,是人就好個面子。一般人,你卷了他面子,他頂多罵你打你一頓。國君不一樣,你不給他面子,他就要你的命。

愁苦說:“我就是為這個來的?!?/p>

有一個又尖又脆的聲音接口說:“你是為死來的吧?”

我注意到,說話的是聞卯。這個小混蛋,說完了還四下顧盼,一臉得意。人群一齊嘎嘎大笑,愁苦突然流下了滿臉的淚,他的手重重拍到地上,厲聲喊道:“周公,醒來,聽聽你的子孫!”

后排有人接話:“聽到了。”

哄笑聲像晴空炸雷,震得我耳朵嗡嗡響。愁苦大力拍地,嘴都快貼到地皮了,他閉著眼睛嘶吼:“周公!醒來!聽聽你的子孫!”好像周公的魂在地下睡著,經(jīng)他一拍再拍就真能醒來似的。

我聽孔丘講過,周公是當(dāng)年周天子武王的弟弟,也是我們魯國的開國國君。當(dāng)然,他一直在周王庭里忙著當(dāng)總理,沒空來,就派了兒子伯禽替他治理魯國。武王去世以后,周公代理國王,坐在天子大位上接受百官的叩拜,處理政務(wù)。后來,他的侄子長大成人,他把大位還給了侄子,自己又回歸百官行列,每天給侄子叩拜,一句怨言都沒有。所以,周公一直被看作人中龍鳳,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尤其是孔丘,對他佩服得不行。

愁苦依然在一聲接一聲地呼喊,一掌挨一掌地拍地,人群里漸漸沒有笑聲了。

“周公!醒來!醒來!”他的嗓子已經(jīng)嘶啞,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又陰慘又凄厲,讓人心沉。他的手指尖滲出了血,可他渾然不覺。打從原壤開始,站在內(nèi)圈的人慢慢地往外擠,人墻松動了。我發(fā)現(xiàn),剛才搭話的那些人是最先開溜的,他們心虛,躲到人后頭去了。愁苦的手,血肉模糊,好像手指頭上的肉已快拍掉了。我扭頭看孔丘,他的眼里,含著滿滿的淚。

我和南宮把孔丘拖離了人群,愁苦還在我們的身后拍地大喊:“周公,醒來!”他的聲音像粗糙的沙礫一樣,磨疼了我的耳朵。可是,在越來越暗的夜色里,我分明聽到有人悄聲說:“看到?jīng)]有,這是個聰明人,他把手拍壞,就沒法寫了。沒法寫,當(dāng)然就不用死了?!?/p>

當(dāng)天晚上,我和孔丘沒再喝酒。沒有酒,我睡得不踏實,愁苦的哭叫聲一直在我耳朵里響。我弄不清是他徹夜未眠,聲音遙遙地傳到了我家,還是他進(jìn)入了我的夢里。

第二天,我和孔丘當(dāng)著羊的面爭執(zhí)了幾句,我太想去宮門前看愁苦了,孔丘當(dāng)然更想。誰先誰后,就是個問題。誰后去誰吃虧,這是明擺著的事兒。最后,我同意孔丘先去。但我和他講好,一個時辰以后,他準(zhǔn)來換我。

正像我擔(dān)心的一樣,孔丘一去不見回頭??斓缴挝缌耍€沒有出現(xiàn)。我真生氣了,把他的煎餅扔到螞蟻窩旁邊,讓螞蟻先吃個夠。日過中天,我對孔丘已經(jīng)不抱希望,躺在草地上睡著了。等我醒來,孔丘回了,正捧著煎餅在啃。煎餅上爬有幾只小黑螞蟻,他都沒看到。他的手不停地抖,嘴唇也在抖,我眼睜睜看著螞蟻被他吃進(jìn)嘴里,不知會是什么味兒。我爹說過,吃螞蟻治風(fēng)濕??浊鹫f,那個愁苦的頭,又掛在城門口了。

我問:“他的手不是拍爛了,不能寫了嗎?”

孔丘說:“南宮說,他天生就是左撇子?!?/p>

我說:“原來是這樣。”

孔丘說:“宮門前,史官排成隊了。”

我驚問:“三個不都?xì)⑼炅藛??怎么還有?”

孔丘帶著哭腔說:“現(xiàn)在來的,是齊國宋國和衛(wèi)國的史官,聽他們說,陳國楚國鄭國和晉國的,正在路上呢?!?/p>

我沒去南城門看愁苦,他活著的時候,臉就已經(jīng)丑得讓人難過了。我一口氣跑到宮門前,那兒簡直是人山人海,孟皮的瓜子攤也擺到了臭椿樹下,現(xiàn)在沒人管他了。史官很好認(rèn),他們席地而坐,被涌動的人潮圍在中央。他們穿的衣服各個不同,但面色都是一樣的肅穆,而且目光空濛,有的低頭不語,有的昂首望天,好像周遭的紛亂和他們毫無關(guān)系似的。

我在人堆里找到了南宮,他一臉憂色地告訴我,早年間,在齊國,也發(fā)生過這么一檔子事,大臣崔杼殺了國君,史官如實記錄,結(jié)果被殺。史官弟弟跑來接班,又被殺。史官兒子來接班,又被殺。連殺三人以后,崔杼手軟了,等到各國史官紛紛趕到時,他再也不敢殺了??墒乾F(xiàn)在,南宮從他爹嘴里探到的消息是,國君姬稠好像沒有服軟的意思,誰也不知道,會殺到什么時候為止。

一想到明天后天再后天,他們一顆一顆的腦袋就要掛到城門口了,我的眼睛,突然好像進(jìn)了沙子,又麻又熱。摸一把臉,濕淋淋的。我不是哭了吧?他們死不死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怎么這么沒出息!人群中,不少婦女和孩子在低聲抽泣。男人們先是走開了,然后又走回來,悄悄扶住我們抽搐不止的肩,但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手,也是因為要忍住哭泣,才那樣不停地發(fā)抖。

守宮門的一個兵士執(zhí)著戈走過來吼我們:“不準(zhǔn)哭,誰也不準(zhǔn)哭!”

他想把我們推開,可是我們紛紛順勢跪到了地上,沖著史官抹眼淚。兵士嚇唬我們:“再哭,國君會殺了你們!”見我們不為所動,他又開始哀求我們:“別哭了,再哭,國君會殺了我的!”

守宮門的另一個兵士把戈往地上一摜,捂著臉跑開了。

我哭了小半個時辰,心里通暢了一些。冉三和原壤抬來了一桶米粥,說是前街盲眼杜婆婆熬的。沈猶用一把大勺子往碗里盛,我起身端給史官們。聞卯不知從哪兒偷來一領(lǐng)蘆席,一路煙塵滾滾地拖到了史官的身旁,給他們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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