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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五志于學(xué)(3)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濤


3

人群亂得興奮,我四下張望,想找人分享秘密。城東閑人冉三和原壤在我身后,不斷嘴地品評瘦子的死相,說他明顯不如上一顆死人頭好看。他們飛濺的唾沫鉆進(jìn)了我的后脖子,涼絲絲的。

孔丘知道誰會了解內(nèi)幕,南宮敬叔。南宮是孟何忌的弟弟,但他和孟何忌完全兩樣。孟何忌整天除了斗雞,就是與聞卯結(jié)伙破壞社會治安。南宮卻愛看書,與孔丘親近??浊鹱x過的書,大部分是南宮從家里扛來的。

我以前問過南宮,你爹姓孟,你哥也姓孟,你咋就姓了南宮呢?南宮說,孟也不是他家的姓,他家本來姓姬,和周天子和魯國國君都是一脈。但因為他爹沒當(dāng)上國君,就不能再用姬這個姓,只能用孟孫這個氏了,簡稱為孟。同樣道理,孟何忌是長子,將來他爹的爵位肯定歸他繼承,南宮就連孟也不能用了。對此,我大不以為然,生在孟家這樣的大戶,吃得好穿得暖有地位有名望,可這一樣實在是孬:連自己將來姓啥都不知道。

南宮果然擠在人堆里,背著一雙小手,挺個胸,像小大人似的。他低聲告訴孔丘:“聽我爹說,他死,是因為非要寫國君姬稠疑殺前任姬野不可?!?/p>

孔丘更加低聲地問:“那到底殺沒殺呢?”

南宮說:“我爹說了,這事兒他也不清楚?!?/p>

孔丘說:“這事兒連你爹都不清楚,那就沒人清楚了?!?/p>

南宮深表同意地點頭,說:“我爹還說,姬野死在季孫家,是有點不明不白。可是姬稠繼位以后,連問都不問,所以大家都有懷疑?!?/p>

孔丘說:“對呀,所以,他要寫的也是疑殺嘛?!?/p>

我在一旁聽得不耐煩,插言道:“殺就殺了,沒殺就沒殺,啥叫疑殺?”

孔丘瞪我一眼,意思讓我閉嘴,我就閉嘴,只管專心看瘦子,他的臉在火把照耀下忽明忽暗,好像比白天更窄了。這個家伙,還真挺犟,人家是國君,你說人家疑殺前任,那不是找死嗎?

孔丘給我講過,說這個史官制是周王朝一個了不起的發(fā)明。各諸侯國的宮廷里,都配有史官,天天跟在國君屁股后頭,國君說什么,做什么,他都給一筆一筆記下來。有些變態(tài)的家伙,連國君每次行房多長時間也照錄不誤。以前有不少國君做下過壞事,后世人憑啥知道呢?就是這些史官的功勞??墒牵饭儆懞脟?,不如實記錄,怎么辦呢?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史官從來不是國君的人,而是周天子派下來的,他們不吃國君的俸祿。而且,能被選為史官的,必是素有名聲的忠勇儒士,不愛錢,不怕死。

對瘦子來說,沒錯,你是周天子的人,可是,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自打幽王千金一笑烽火戲諸侯之后,誰他媽還在乎周天子?周天子自己見到那些脾氣操蛋的國君都哆嗦,你還裝什么大瓣蒜,不讓人搗碎了才怪。

孔丘問:“以前被殺的那個史官,也是因為要這么寫嗎?”

南宮一指瘦子的人頭說:“對,以前那個史官是他爹,他爹死了,周天子派他來接班?!?/p>

一時靜默,夜風(fēng)如冰。

孔丘問:“還有兩個史官呢?”

南宮說:“那是他的朋友,他們知道,他來了,難免一死,他們準(zhǔn)備接著寫。”

孔丘呆了半晌,說:“他們這不就是來送死的嗎?”

南宮長嘆了一聲說:“是啊,我爹說了,這么殺下去,會出大事兒的。”

孔丘沒心情看人頭了,我們和南宮告別回家。走在陰森森的小巷里,孔丘突然說:“想喝酒。”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要酒喝,我不奇怪,因為瘦子被殺,鬧得我也心緒不寧,我們的煎餅肯定在他肚子里還沒來得及變成屎呢。我也想喝個一醉方休,免得晚上做噩夢。

但是誰也禁不起連續(xù)喝大酒,兩碗酒下肚,我和孔丘就半醉了??浊鹫f:“你是不是一直想聽管仲的故事?”

我說:“是啊是啊,現(xiàn)在講吧。”管仲射姜小白嘛,我已經(jīng)等太久了。而且,聽聽故事,也許就能把死人頭忘了吧。

孔丘緩緩說道,那一年,齊國國君姜無知被人暗殺,齊國大亂。姜無知沒兒子,有兩個哥哥,一個姜小白,一個姜糾,先前都待在國外避難。姜無知一死,他倆分頭往齊國跑。誰心里都明白,先回都城臨淄的人,就是國君。管仲是姜糾的謀士,他擔(dān)心姜小白搶先,就單人獨馬前去阻攔。跑了一整夜,累死兩匹馬,還真把姜小白車隊給攔下來了。管仲假意投降,靠近大車以后,一箭射中了姜小白。姜小白慘叫一聲,口吐鮮血,掉到了車下。

孔丘把土碗送到嘴邊,一口把酒干掉了。我聽得津津有味,趕緊給他滿上。

孔丘說,管仲回到姜糾那里,說姜小白死了。這回姜糾不急了,慢騰騰地往臨淄走。沒承想,到長勺邑,邑長報告說,姜小白早到臨淄了,已經(jīng)行過繼位禮,是新君了?,F(xiàn)在,大隊兵士正往長勺趕,準(zhǔn)備迎接姜糾。姜糾被這迎接嚇壞了,一夜往南跑出去一百多里,最后退回了魯國。管仲不知道,他那一箭,射中了姜小白衣帶上的銅環(huán),姜小白情急之下咬斷舌尖吐出血,騙過了他。

孔丘又端起了酒碗,我抽空感嘆道:“這姜小白,聰明!”

孔丘繼續(xù)說:“姜小白要求咱魯國把管仲綁回齊國,他想報那一箭之仇。魯國不敢不答應(yīng),送管仲走的時候,先就給他辦了一場活葬禮。可是,誰也沒想到,管仲回到齊國,卻搖身一變,當(dāng)上了總理?!?/p>

我瞪大了眼睛,孔丘又干掉了一碗酒,說:“原來應(yīng)該當(dāng)總理的,是鮑叔牙??墒?,鮑叔牙知道管仲比他能耐大,就冒死勸說姜小白,讓管仲當(dāng)總理,他寧可做副手。”

我說:“這個姓鮑的別是管仲的朋友吧?”

孔丘不理我,說:“管仲當(dāng)了總理,齊國沒幾年就富了,齊桓公還當(dāng)上了霸主。”

我問:“管仲和齊桓公是啥關(guān)系?”我以為這又是一個新故事呢。

孔丘斜了我一眼說:“笨!齊桓公就是姜小白。”

我笨我知道,但這么多年和孔丘在一起玩,我還真就不是啥也不知道。我說:“這個齊桓公當(dāng)霸主的事我聽說過,連周天子都來拜他嘛?!?/p>

孔丘說:“又胡說!那是周天子出巡打獵,正好趕上齊桓公給各國國君開會,他順便參加了?!?/p>

行,你說胡說就胡說,你說打獵就打獵。孔丘把碗遞到我的眼前讓我添酒,他幽幽地說:“知道嗎,姜小白,管仲,鮑叔牙,和今天死的史官,他們都是一路人?!?/p>

我暗中叫苦,原來,孔丘根本沒把死人頭放下,兜了一個大圈子,結(jié)果在這兒等著捕我呢。我一看也躲不開了,干脆就和孔丘嘮起來吧。我說:“你說,這些人,真他媽就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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