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采訪歸來，我和韋銘一起挑選照片，當那個憤怒的女孩赫然占滿顯示器，韋銘一哆嗦，像被雷劈到。
　　
　　我很得意地說：“驚艷了？”
　　
　　“是驚嚇。”韋銘糾正道，接著滿腹牢騷，“你就為了拍這個？現(xiàn)場那么緊張，你能不能先抓完重點，再滿足你的另類喜好？”
　　
　　他又開始誨人不倦了，我趕緊打斷他：“這種一年一度的傳統(tǒng)活動，怎么才能報道出新意？就得玩另類。選這張，包你全球獨家?！?br>　　
　　韋銘將信將疑地看看我，然后瞇起眼捉摸著這照片，玩味地說：“這么說來確實有點意思?？墒遣荒茏屗裏o緣無故地給讀者朋友豎中指啊，要配文字把事情交代清楚。你采訪她了嗎？”
　　
　　采訪？我眼前浮現(xiàn)出她滔滔不絕飚臟話的樣子，勉強回答道：“呃……她倒是給我說了不少……”
　　
　　韋銘說：“好，你寫下來給我。這個姑娘還是有新聞點的，老年人紀念十月革命，是為他們光榮且痛楚的回憶?？墒沁@些年輕人搞游行是為什么？他們又為什么憤怒？通過這些年輕人，我們可以反映些新問題?！?br>　　
　　我回絕道：“不想寫。”
　　
　　韋銘不解：“為什么？”
　　
　　那姑娘說的是一堆邏輯混亂的毀滅性短語，要我怎么寫？但除此之外，我有更重要的原因。我說：“為什么要配文字？照片是世界的本身，具備多面性，一加文字解釋，就變得片面了，只凸現(xiàn)出寫字人偏聽偏信的世界。照片比文字真實多了，新聞不就是要真相嗎？”
　　
　　我收拾起散漫，端出專業(yè)態(tài)度與他對話，韋銘有些吃驚，但他顯然喜歡并擅長這種對話方式，認真地回答我說：“新聞的確是要記錄真相，但媒體總是有價值取向的。一張照片，讀者看了會有所感觸，會情感泛濫，但是這些情緒原本就藏在讀者心里，只是被你喚醒了而已，你并沒有向他傳遞任何價值觀……”
　　
　　我說：“不需要價值觀，我們是記者，又不是傳教士?，F(xiàn)在的新聞產品，我拍片、你寫稿、他編輯……每一篇稿件都是在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每個人的價值觀都不同，要怎么傳遞？干凈利落地告知事實就好了，讀者又不傻，他們自己會做判斷的?！?br>　　
　　“你說的是一種生產新聞產品的方式，但那適合財大氣粗的通訊社，不適合我們。我們兩個實習小記者，情報有限，設備簡陋，要做純資訊，咱倆會死得很慘。人家可以開著飛機玩航拍，照片搞得氣勢磅礴，我們呢？不做出特色，我們只能被海量信息淹沒?！表f銘流露出一絲力不從心的無奈。
　　
　　“什么特色？”我問。
　　
　　“注入人文情懷。 ”韋銘用了一個很高級的學院派詞匯。
　　
　　我無語，本以為自己說話已經(jīng)夠晦澀了，誰知他更澀。我只能掰碎了問：“怎么注？”
　　
　　韋銘解釋說：“比如一張‘9·11’的照片，美國人看到罪惡，想要和平；塔利班看到勝利，想要再接再厲搞恐怖主義。顯然第二種情緒不是媒體應該傳遞的，必須要配上文字譴責恐怖主義，喚醒善良，感化邪惡。”
　　
　　說到“喚醒善良，感化邪惡”時，他表情神圣，我仿佛看到他身后出現(xiàn)了萬丈佛光。我投降了，明明師兄弟一場，他為何總是熱衷于客串師父的角色呢？動不動就念緊箍咒“感化”我。
　　
　　“我為什么覺得中指姑娘可以用？”韋銘接著說，不等我回答，他自己就解釋起來，“因為我們太弱小了，寫十月革命紀念日，卻不敢奢望采訪俄共領導人，寫不出宏觀龐大的稿子，還好我也不稀罕寫那種稿子。我只想堅持人文特色，講一個故事，刻畫一個人物?？墒窃谇宦傻氖赂锩鼒蟮乐校l能記住誰的？我們只要有一個眼神被讀者記住，就夠了。她就有這種眼神……”韋銘情意濃濃地看著中指姑娘，我想圣僧被女妖精迷了心智，正準備喚醒他，他突然又換上嚴肅的面孔，冷冰冰地說：“你的中指姑娘想要表達什么，想好了嗎？快去寫，解釋是必要的?！?br>　　
　　說完跑步?jīng)_回自己宿舍趕稿去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心想：“這個新聞瘋子，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而他一直用他的心理疾病侵犯我，被同化成瘋子，對于我來說也只是個時間問題。
　　
　　我獨自留在房間，與“中指姑娘”無奈對望。小姑娘，你到底有什么故事？你為什么要豎中指？我要寫什么？傳遞什么價值觀？我走到窗邊，看著滿天狂亂的雪花，臆想一個憤怒女孩的內心世界。
　　
　　我真的不想表達什么，我只想開一個玩笑挑釁公眾。我們供稿的是一本面向一小撮男性精英人群的時政雜志，我想知道當他們翻開雜志，赫然看到一個小姑娘朝他樹立中指，那些心懷天下的時代精英們會是什么表情？我就想激發(fā)他們原始的情緒，而不是用文字將他們引導向同一種情緒。
　　
　　沒有文字，這張照片即便有撼人的眼神，終究還是被韋銘舍棄了。但令人欣慰的是，在學校的新聞圖片展上，“中指姑娘”大獲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