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51）

    玉琴早早就醒來了。她今天本來很戀床，只想貼著心愛的男人好好兒睡，睡個一天、兩天、三天，把這一輩子的瞌睡全睡完了才干凈! 可她還得上班，只得輕輕舔了舔男人的耳朵，無可奈何起床了。

    她怕吵醒朱懷鏡，輕輕去洗漱間洗臉?biāo)⒀?，然后來客廳打掃衛(wèi)生。可當(dāng)她猛一抬頭，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朱懷鏡聽見了，衣服都來不及穿，跑了出來。只見玉琴驚愕地呆站在客廳中央。

    原來，昨天玉琴買的那個漂亮的花籃完全枯萎了，好些花朵已經(jīng)凋謝。

    朱懷鏡知道玉琴可能神經(jīng)兮兮地想到別的什么了，便摟著她的肩頭，安慰說：“沒什么，不就是一個花籃嗎? 我等會兒就去買一個更漂亮的來，保證你喜歡?！庇袂賴@道：“我平日買的花籃，侍候得好，能放半個來月。這回只一個晚上就這樣了。我想這只怕不是個好兆頭?！敝鞈宴R把玉琴重又摟回床上，擁在被窩里說：“你疑神疑鬼，想得太多了。昨晚我倆把空調(diào)開大了，氣溫太高，又干燥，哪有不枯萎的? 要說這怪我，我該想到這一點。好了，小東西，你別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兩不相干?！敝鞈宴R覺得窗簾亮得異常，下床拉開窗簾一看，果然下雪了。他忙過來把玉琴抱到窗口，說：“你看，多漂亮! 這是老天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你該滿意了吧? ”玉琴同朱懷鏡溫存一會兒，上班去了。朱懷鏡一個人靜坐片刻，下了樓。打的到了政協(xié)，因是雙休日，沒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荊都民聲報》社。曾俚說過他還沒分得住房，暫時住在辦公樓的一間小雜屋里。朱懷鏡弄不清到底是哪間，就一邊敲門，一邊叫喊。一會兒，最東頭的一間房子門開了，正是曾俚。朱懷鏡走過去，卻見曾俚上身穿著毛衣，下身只穿著長內(nèi)褲，手中還拿著一本書。曾俚沒想到朱懷鏡會來，有些吃驚，一邊讓著他進(jìn)去，一邊啊呀呀。房間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著一張舊書桌，墻角是一張折疊床。見這場面，就知道曾俚剛才正蜷在被窩里看書。朱懷鏡在書桌前坐下，曾俚仍坐進(jìn)被窩里。

    “什么好書? ”朱懷鏡問。曾俚把書遞給朱懷鏡，嘆了一聲，說：“一本好書啊! 只可惜……”曾俚沒有說下去。朱懷鏡拿著書看了看，見是《顧準(zhǔn)文集》，就問：“這顧準(zhǔn)是什么人? 讓你如此感嘆? ”曾俚神色嚴(yán)肅地談起顧準(zhǔn)，談起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和命運，談起中國的前途和命運。朱懷鏡懷著復(fù)雜得難以言說的心思，環(huán)視著曾俚的蝸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個墻角放著的一個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許就是曾俚的全部家當(dāng)。他想象得出，那里面不過就是幾套很不入時的衣服而已。曾俚沒有婚戀，沒有家庭，身無長物。只有一腦子也許不該讓他思考的問題。朱懷鏡覺得曾俚不會是他自己說的哪個斗室里的又一個顧準(zhǔn)，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個現(xiàn)代型號的唐·吉珂德。即便如此，朱懷鏡也從內(nèi)心里對他肅然起敬。

    朱懷鏡越發(fā)感到寒氣逼人，身子一個勁地往里縮，整個人都快鉆進(jìn)被窩里去了。而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覺得冷，端坐在床頭。朱懷鏡想自己這輩子也許再也過不了這種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許就是兩種天地的人了。想到這里，他并沒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卻是說不出的蒼涼。

    “懷鏡，”曾俚打破了沉默，說：“當(dāng)然你還是做你的官吧。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話，壞不到哪里去，如果你還是我從前認(rèn)識的懷鏡的話。如今官場集聚了大批優(yōu)秀分子，這是值得慶幸的。要緊的是這些人別蛻化了。費希特早就憂慮過這事，他說，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里去尋找道德善良呢? ”“你相信我會變壞嗎? ”朱懷鏡笑問道。曾俚笑而不答，只說：“我不在官場，卻知道官場對人的影響力是難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學(xué)，從前同我交往很密切。他現(xiàn)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長了。我想他是我們這一輩人當(dāng)中最早自覺適應(yīng)官場的人。我不告訴你這人是誰，我得為他的形象考慮。他發(fā)跡的故事說起來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僅憑自己勤奮工作，絕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詩外。他夫人是電腦專家，他請夫人專門為他處理各種關(guān)系設(shè)計了一套軟件，叫公共關(guān)系處理系統(tǒng)。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種關(guān)鍵人物羅列出來，又據(jù)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為他們定了ABCD 若干級。譬如，省級領(lǐng)導(dǎo)為A 級，若干有聯(lián)系的省級領(lǐng)導(dǎo)就編成代碼A1 、A2 、A3 等等，廳局級就相應(yīng)編成代碼B1 、B2 、B3 等等。一年到頭，哪一天該拜訪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訪，等等，都輸入電腦。每天打開電腦，只需輸入當(dāng)天日期，再按回車鍵，電腦馬上就告訴你今天要去拜訪A1 或B3 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訪；同時提示你今天如果沒有空，或者拜訪不成功，必須在什么時間之前執(zhí)行完此項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緊急事情，需提前拜訪某一位人物，就在輸入當(dāng)天日期之后，再輸入提前拜訪誰的命令，電腦就會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時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認(rèn)為有必要取消，就按Y ，否則就按N 。最有趣的是，還設(shè)計了一個所謂的‘關(guān)系函數(shù)’，大致意思是隨著你自己‘能量分?jǐn)?shù)’的升降而確定網(wǎng)內(nèi)關(guān)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jǐn)?shù)計分項目有好多項，我大概記得職務(wù)升降、權(quán)力大小、前景預(yù)測等幾項。你的能量分?jǐn)?shù)提高了，電腦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級的關(guān)系。這主要是保證關(guān)系的有效性，同時讓你集中精力處理好有用的關(guān)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jǐn)?shù)下降了，電腦又提示你應(yīng)增加多少某某級的關(guān)系。這套軟件的功能很齊全，很科學(xué)，操作也方便，真讓我佩服。我那同學(xué)剛剛開始運用這套軟件時，還只是一個副處長，后來很快就青云直上了。我想那會兒他還不算很老練，或許他見我反正不在官場，又是同學(xué)，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時，向我泄露了天機。他向我當(dāng)場演示過，真讓我大吃一驚。我想他現(xiàn)在肯定后悔不該同我講這個秘密了?！敝鞈宴R聽罷，暗暗嘆服這位副省長。這幾乎是誰也想象不到的錦囊妙計。可朱懷鏡明里并不怎么顯露自己的驚奇，只半真半假說：“曾俚呀，但愿這位副省長別再升官了。不然，假如他今后官再大些，有了生殺之權(quán)，你只怕有性命之虞?！痹甸L舒一口氣，說：“這倒不至于吧? 不過我同他現(xiàn)在關(guān)系是明顯疏遠(yuǎn)了。這回我在原單位不想干了，試著跟他聯(lián)系，被他很客氣地回絕了。我想他回絕我是對的。你想，他在那里做著大官，我卻時時會寫些讓他們感到頭疼的文章，你說他拿我怎么辦? 同他聯(lián)系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后想起自己都覺得可笑。”“怎么辦?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敝鞈宴R笑道。他望著這會兒臉色開朗起來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關(guān)系處理軟件，為什么那么繪聲繪色，像是很欣賞。照說曾俚會很討厭這種做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