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六歲以前,陳秋石一度認為自己是賈寶玉或者梁山伯,至少也是張生。那時候在他的腦子里,隱賢集是一個古老的城鎮(zhèn),而他的那個陳家圩子,同大觀園應該有差不多的光景。
隱賢集不大不小,在大別山西北的一個平壩上,一個卞字形的老集鎮(zhèn),主街東西走向長二里有余,南北走向不過一里,街心一條青石板路,抵到頭最東邊的那一點,就是陳家圩子了。陳家圩子四面環(huán)水,自成一體,通過那條寬不到五尺、長三丈有余的竹笆吊橋同老街面相連。
陳家圩子就是陳秋石的家。圩子最南面是一個厚磚門樓,進門兩手各有磚墻草頂廂房三間,一條略微向上的緩坡,往上十幾步,仰頭便是明三暗五的正房,灰磚黑瓦,飛檐翹角,頗有氣勢。
陳秋石的書房在正房的后面,兩間精致的青磚小屋,門前一條碎石甬道,同前院連接。甬道兩邊,各有一個磚壘的花臺。石榴桂花薔薇芍藥,春夏秋冬都有顏色。一句話說到底,陳家圩子這個小小的后院,同前院截然兩個天地。前院都是人間煙火,吃喝拉撒,牛羊雞鴨;后院鬧中取靜,宛若世外桃源,是一個白天能看美景、夜晚能做美夢的好地方。
陳秋石把自己當成賈寶玉,跟他家的這個圩子有很大的關系。倘若住在佃農的草房里,他斷然不會產生這樣的聯想。年少時偷讀《石頭記》,書中的錦繡文章他背得不多,風花雪月的故事倒是記了不少。陳家圩子在他的心里被分成了好幾塊,一塊是怡紅院,自然就是他的那兩間小房子。至于哪里是瀟湘館,哪里是梨香院,就要看心情了。每每從私塾館回來,走在陳家圩子的竹橋上,陳秋石的心里頭裝的盡是大觀園的秋菊春蘭。錐刺股驅不走那份向往,頭懸梁拴不住那顆心,孤燈枯坐,看門前花開花落,聽夜雨時輕時重,幻想葬花黛玉的滴滴血淚,憧憬抱病補裘的晴雯,品味初試云雨的襲人……
七想八想,就想出毛病了,夢中被窩里的狼藉故事自不必說,白天看人的眼神兒也不一樣。有一次在學校排戲,對戲的是隔壁愛群女校新來的安筱芬,一個穿著洋裝的嬌小玲瓏的女孩子。他看著安筱芬,恍惚間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本來是排新戲《山河魂》的,他居然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不知道那調門是黃梅戲還是廬劇,南腔北調,不三不四,倒也情真意切: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村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陳秋石在不知不覺中唱得十分投入,兩眼含淚。安筱芬沒辦法接戲,干瞪眼看著他唱。好在是排戲,而且是自編的新潮戲,怎么唱怎么有理。后來編劇本的同學趙子明發(fā)現不對勁了,跑到臺上瞪著眼珠子問,你唱的是什么?怎么像賈寶玉樣?陳秋石這才警醒過來,眼珠子一轉說,什么賈寶玉?我在練嗓子呢。
陳家圩子自然比不得大觀園的排場,事實上這只是一個鄉(xiāng)村財主的土圩子,臟兮兮的全然沒有大觀園的優(yōu)雅和繁榮。每次陳秋石從前院走過的時候,就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沮喪。前院東邊的廂房,一間用來囤積糧食飼料,另一間是灶屋,里面還住著陳家惟一的老媽子杜郭氏和她的男人杜駝子。西邊的廂房,除了堆放農具,農忙時也供短工住宿。廂房后面還有牲口棚,緊挨著圩溝,前前后后除了牛糞、豬糞,還有鵝糞、雞糞、鴨糞、狗糞……這些糞便都是他爹的寶貝,每日大早起,牲口在前,他爹在后,倒鉤糞鏟,背著糞箕,先圩溝外,后圩溝里,先房前,后塘邊,就像拾金子那樣拾糞,寸土不留,一泡不剩,全都倒進糞窖里,發(fā)酵數日,臭氣熏天。等他爹把糞拾完,太陽就該出來了。太陽一出來,杜駝子就邁著母鴨一樣的步子,頂著龜殼一樣的脊背,吆喝著水牛下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