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嘗曰:“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蕓曰:“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后[ 鬢斑:鬢角斑白,指人上歲數(shù)。],雖不能遠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p>
余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p>
蕓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p>
余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p>
蕓曰:“必得不昧今生[ 不昧今生:不忘卻今世的一切。昧,糊涂。此指對過去的事變得一無所知。],方覺有情趣。”
余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
蕓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盍繪一像祀之?[ 盍:何不。]”
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 寫:描繪。]。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首[ 石琢堂:名韞玉,字執(zhí)如,琢堂為其號。江蘇吳江人。乾隆五十五年狀元及第。曾任山東按察使,后罷歸。主持蘇州紫陽書院二十余年。著有雜劇《花間九奏》、傳奇《紅樓夢》。],懸之內(nèi)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鑒:見證。]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 顏:指在匾額上題字。],蓋以蕓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墻高,一無可取。后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蕓懷[ 切:契合。]。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shù)武[ 武:量詞。古代以半步為一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 不置:指一念在心,不能放棄。],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 襥被:用包袱裹被。指收拾行裝。],作一月盤桓何如?[ 盤桓:停留。]”蕓曰:“恐堂上不許。”余曰:“我自請之?!痹饺罩疗涞豙 越日:過了一天。],屋僅二間,前后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
于是稟知吾母,挈蕓居焉。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yè)[ 灌園:指種菜。]。知余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蕓作鞋報之,始謝而受。
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蕓垂釣于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lián)吟,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于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蕓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 鰲:指螃蟹。],賞玩竟日。蕓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 卜筑:擇地建屋。],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