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誰,這個“賊”已經(jīng)先于他們來到這里,并且走了一條跟他們同樣的路。他們四下里探尋著,看到身后的大吉哇里,又走出幾個護寺喇嘛,趕緊離開,向南跑去,一頭扎進了跳神院。
他們躲藏在跳神院的暗角里。香波王子觀察著院子里的動靜,不失時機地告訴梅薩:“塔爾寺每年都會在這里舉行四次大型法會和兩次小型法會,盛會的法事之一便是跳法王舞,俗稱‘跳神’或‘喇嘛社火’。”
梅薩問:“好看嗎?”
香波王子說:“當(dāng)然好看,在藏族文化中,只要跟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沾上邊的,都是既好看又好聽。倉央嘉措不僅情歌唱得好,也是金剛舞的能手,精通‘一楞金剛’、‘三楞金剛’、‘五楞金剛’等各種金剛步伐和舞姿。他的繼任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有感于先世的以歌弘佛、以舞傳法,授意塔爾寺第二十任法臺建起了神舞學(xué)院和跳神院,并賜贈了許多文武護法面具和舞衣、法器等?,F(xiàn)在的塔爾寺有男女武士舞、男女怒神舞、和靜舞、教內(nèi)舞、密咒舞、專一舞等三百六十種舞蹈,其中有不少來源于倉央嘉措最初的創(chuàng)造,還有幾種舞蹈是有背景音樂的,是當(dāng)年倉央嘉措情歌的調(diào)子,非常珍貴?!?/p>
梅薩不解:“喇嘛們?yōu)槭裁匆???/p>
“為了消除來自心靈和外部世界以及密宗不良修習(xí)法的邪見,驅(qū)散危害圣教的外道魔障,用舞蹈來詮釋堅固、光明、鋒利而又空空如也的金剛不壞之身??梢哉f,藏傳佛教的舞蹈是娛樂宗教化和藝術(shù)宗教化的典范?!?/p>
“還有你口口聲聲的倉央嘉措,恐怕也是典范。”
“不錯,娛樂、藝術(shù)、宗教,愛情、生命、信仰,沒有誰比倉央嘉措更懂得它們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它們實際上沒有區(qū)別,至少在倉央嘉措看來是這樣。”
香波王子突然閉嘴,拉著梅薩蹲在了暗角最暗的地方。兩個喇嘛從不遠處經(jīng)過,說著話,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
“這個加洋博士,喊‘抓賊’是為了給賊提個醒兒,誰不知道呢。抓住了一個賊,卻原來人家也是來防賊的?!?/p>
“千里迢迢來我們塔爾寺防賊,防什么賊?”
“大僧官不是已經(jīng)說了,來塔爾寺打探‘七度母之門’的人都是賊,要嚴加防范嗎?整個佛教都在防范?!?/p>
“那抓住的這個防賊的人呢?”
“放了,加洋博士不想放,大僧官說‘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惹不起,他想去哪里就讓他去哪里。”
香波王子望著兩個喇嘛消失而去,回味著他們的話,仿佛看到骷髏殺手正在舉刀走來。忽地站起,穩(wěn)了穩(wěn)神才說:“世界上聰明的人很多,好人聰明,壞人也聰明,我恐怕逃不脫危險了。你覺得期待危險和面臨危險哪個更可怕?”
梅薩說:“別問我,問你的倉央嘉措?!?/p>
香波王子說:“對倉央嘉措來說,只要有歌喉,就能唱情歌,只要有情歌,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你也可以唱嘛?!?/p>
“你請求我不要再唱,你說你難過。”
“是的,你不應(yīng)該讓我難過,但你必須讓你的對手難過。”
香波王子拽拽梅薩,朝前走去。
他們踏上臺階,走過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靈塔殿和大嘛呢輪亭,右拐來到文殊菩薩殿門口,穿行在回廊里。著名的九間佛堂、十根八楞紅柱擦身而過,內(nèi)藏宗喀巴自畫像和舍利骨的文殊菩薩大像透過板壁平靜地望著他們。文殊菩薩代表大智大勇,又是文化藝術(shù)、百工智巧的總司神。喇嘛立宗考辯,文人濟世經(jīng)國,不拜文殊便一事無成。香波王子邊走邊拜,不時用額頭碰碰板壁和紅柱,一再念著“南無文殊師利菩薩”?!澳蠠o”為梵語,讀音“那摩”,是皈依頂禮的意思。他知道九間佛堂里還有觀世音、大勢至、千尊釋迦牟尼小銅像、獅子吼佛、金剛尊勝母、白傘蓋佛母、妙音天女、二圣六莊嚴、被教界稱為“師徒三尊”的宗喀巴及其高足弟子賈曹杰和克珠杰、三世四世達賴喇嘛等等,就把所有的佛名尊號統(tǒng)統(tǒng)“南無”了一遍。
“南無”的祈請似乎立刻靈驗,他和梅薩沿著九間佛堂,順利通過了東北角的小門,來到了彌勒寺跟前。
彌勒寺緊挨著大金瓦殿,環(huán)繞寺殿巡邏的護寺喇嘛剛剛走過去。香波王子和梅薩閃出他們的視域,在廊柱間繞了一個S,又繞了一個S,隱沒到大經(jīng)堂后墻前那幾棵著名的菩提樹下。這是從大金瓦殿的地下蔓生出來的菩提樹,在這個枝繁葉茂的季節(jié),正對大金瓦殿正門上方乾隆皇帝的題匾“梵教法幢”,籠罩出一大片黑暗的藏身之地。匾額下是門廊,門廊前一排黑影此起彼伏,嚇得香波王子和梅薩轉(zhuǎn)身就跑,突然又停下,仔細看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些徹夜磕長頭的信徒。
香波王子左右看看,一把攥起梅薩的手,撲過去,擠到了信徒們中間。他們趴下了,也成了黑影,也開始念著六字真言磕起了長頭。香波王子一邊磕頭,一邊觀察大金瓦殿,看到里面沒有人影,只有層層繡幡、條條哈達在酥油燈的照耀下斑斕如花;看到巍峨如山的菩提大銀塔珠光橫溢、寶氣彌漫,沉厚的基座一片堂皇。但是他沒有看到圣門的存在,更無法想象塔內(nèi)居然有十萬葉片、十萬獅子吼佛像的珍藏。
裸臂活佛帶著幾個手拿禪棍的護寺喇嘛從他們身后走了過去。
磕頭,磕頭。香波王子默想著“授記指南”:“圣門之內(nèi),萬瑪之蹤,伊卓拉姆吉?!币膊恢牧硕嗌賯€頭,更不知那個裸臂活佛帶領(lǐng)護寺喇嘛從他和梅薩身后路過了多少次。當(dāng)最后一個長頭噗然響過之后,他仰起的臉上出現(xiàn)了驚訝和歡喜:天亮了,晨光從后面斜斜地流灑著,菩提大銀塔沉厚堂皇的基座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半人高的窄門。他以為看花了眼,揉了揉,眨巴著,再看,三看,黑洞洞的窄門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可以看到里面的東西,那是一只白花花的手,彎起來朝他勾引,不,是一個喇嘛,正在朝他招手。
圣門?終于臨照而來,擁有十萬葉片、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圣門,通往“七度母之門”、留下萬瑪活佛蹤跡的圣門,已經(jīng)開啟,似乎馬上就要關(guān)閉。
他說:“梅薩,梅薩,快看?!?/p>
梅薩看見了。兩個人翻過大金瓦殿的高門檻,一前一后撲向了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