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二十多年未見面了的仁妹。
仁妹還是老樣子,見到我,咪咪笑。
仁妹是三叔的女兒,比我大一歲。平時,我不管她叫姐,而直呼其名字。
三叔我沒有見過。聽說,仁妹在吃奶的時候,他就死了。他死得蹊蹺。正月初頭放炮仗,他讓炮仗炸傷了太陽穴,怎么救,也救不過來。有人說,這是三嬸命硬,把三叔給克了。三嬸長得漂亮,是村里有名的美人。這被看成了禍根。三嬸自己也認了。從此,三嬸很少出門,在家念佛吃齋,并管束三個女兒,不讓她們讀書。
仁妹便成了文盲。
仁妹像娘,長得漂亮,也聰明。她很少趕市,怕招惹是非。
我跟母親住在芙蓉街。每次回老家,我都愛找仁妹說話。仁妹整天陪娘在家做麻袋。做麻袋最煩手的活,是接絡(luò)麻——將一根根絡(luò)麻,頭跟頭打結(jié)接上。我有時也插一手。仁妹很少說話,偏著頭,愛聽我講芙蓉的事。講到有意思的地方,我哈哈大笑,可仁妹總是不附和。她始終咪咪笑。她聽娘的話,笑不露齒。
一次,我好歹拉仁妹去了一趟芙蓉街。
芙蓉街作市,人山人海,很熱鬧。我家開店,賣百貨,店前全是人。仁妹一個人不敢上街,就呆在店堂里看稀奇。顧客都了解我家底細,大家看見仁妹,覺得眼生,老是問我母親,這是誰家姑娘,長得這般好看。有人甚至問,這是你家媳婦嗎?仁妹怕羞,臉一陣陣發(fā)紅。吃過晚飯,我們習慣在溪邊洗衣裳。溪邊姑娘嫂兒多,仁妹去了,大家都拿眼睛看她。她害羞,衣裳沒洗完,便逃了回來。本來說好,她在芙蓉玩幾天,但她太招眼,覺得不自在,第二天一早便跑回了家。
據(jù)我所知,仁妹一生跑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芙蓉街。芙蓉街離她家才三十里路呀!
后來,她嫁給了十里開外的張村的一位種田人。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著她。
大概是她婚后七八年吧,一天,我去老家辦事,忽然聽人說,仁妹自殺了——好像喝了農(nóng)藥,還跳了河。她有什么冤,竟走到這等地步呢?大家都說,都怪她那個老公,貪吃懶做,還賭博,家里三個孩子,他全不管,說他也沒用,他就是不改。
我驚得說不出話。
后來了解到,仁妹愛面子,她在張村受的委屈,從來沒有跟娘家的人提起。其實,她有兩位哥哥,兩位姐姐,而且,叔伯兄弟姐妹一大班,只要她吭一聲,在張村是決不會吃虧的。
我特地去看了三嬸。三嬸什么也不說,也沒有流淚。聽說,仁妹出閣,是媒婆說的親——仁妹不認識那位男的,當時什么都不說,是三嬸替她點了頭。三嬸心里有傷。
我不認識仁妹的老公,恨死了他。他真不是個東西,也沒有福氣。想不到,四五年過后,我在老家玩,忽然,有人找我下象棋,一問,此人竟是仁妹的老公!他叫什么名字,我給忘了,他個子瘦小,頭發(fā)亂亂的,穿著拖鞋,樣子很猥瑣。他已重新成了家。他直一聲叫我舅舅,橫一聲叫我舅舅,我身上像長了刺,很不舒服。他棋下得臭,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但總是不認輸,連飯也不想吃。我利用這個機會,把他“殺”得人仰馬翻,還拿話挖苦他,狠狠地替仁妹出了一口氣。
仁妹生前沒有拍過照片。她聽娘的話,始終掩藏著自己的美麗。她生前穿戴樸素,衣服大部分是自己剪布做的。她死了,只給我留下一個笑咪咪的影子。三嬸今天還健在,她依然念佛吃齋??匆娙龐?,我就想起仁妹,心里好痛好痛。
昨天夜里,仁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跟我說,河里的魚很好看。
我說,河水很混,怎么看得見魚。
仁妹說,水很涼呢。
我聽這話不對頭,就抓她的手,但抓空了,猛地醒了過來。
今天下午逛街,逛到晨沐橋頭,后來逛到雙雁橋頭,我仔細看了看河。河水很混。
其實,仁妹早已不在人間,只是她的靈魂常常在河邊游蕩。
我多么希望仁妹活著。的確,只要活著,親人們才能抓住她的手和她的聲音?。?/p>
我又多么希望仁妹能聽到我的話:生命不是魚,它的歸宿應該是天堂,而不是河。
二○○七年八月十二日于樂成馬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