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讓他們兄弟倆認罪,但他們卻堅決予以否認,并連聲叫皇天。
批斗會是如何收場的,我已忘記,但那天我受驚非淺,以至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與張某來往。顯然,張某這個人不可靠,他嘴巴不牢,當初他一定把我告訴他的秘密學給他的父親和叔叔聽了。還好,我守口如瓶,沒有將那個秘密透露給母親,否則,風聲一走露,我家可要倒霉了!
這里,有件事還得回過頭來提一下:
自從鄰居李某在海上撈到那堆東西之后,我也一心想當李某,希望立功,因而下海總比平常起得早,而眼睛總是在海面上掃來瞄去。但很遺憾,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寶貝東西,倒是從此患上了多疑癥。
三
我出生在芙蓉街,房子是租用的。房主人的父親張某當過國民黨的兵,右腿受過傷,他解放前去了澳門,六十年代初,他作為華僑回轉(zhuǎn)了家鄉(xiāng)。不久,張某被指控為國民黨特務而遭到公安機關(guān)的逮捕,并被判處無期徒刑。張某坐牢的事,我不知道,但他從牢里出來,街上的人議論多了,我才了解了事情的眉目。張某回到家,張某的老伴早已嫁人,而且嫁的是一位鄰居,叫林某。尷尬的是,林某已完全融入他的家,張某的兒子、兒媳婦及孫兒、孫女,都視林某為自家人。的確,誰也沒有想到張某會活著回家。因為在那個特殊的敵我斗爭年代里,街上的人無不這樣想,你一個國民黨特務分子,被共產(chǎn)黨判了無期徒刑,這就等于被槍斃,你是絕對有去無回的。所以,現(xiàn)在張某突然回到家,全家人都驚呆了,而原本穩(wěn)定的家庭秩序也再一次被打亂了。林某夫婦只得搬了出去,而張某卻沒有再娶,一直堅持單身過日子。張某腿傷很重,整天坐在椅子上,很少出門,也很少說話,尤其對過去發(fā)生的事諱莫如深。張某心里的痛,雖然沒有寫在臉上,但街上的人都能感覺得到。
對張某的遭遇,母親有時會輕輕地感嘆一句:“人的命啊,真是算不定?!蹦赣H的話,話中有話,耐人尋味。
四
我在樂清市(縣)委辦公室呆了二十年,已習慣了沒完沒了地填寫各種官樣表格,但其中涉及反映親戚面目的,我一概不填舅舅們的情況。道理非常簡單:你在表格上寫明自己有兩位舅舅在臺灣,那么,單位不趕你走已算是大恩大德的了,但如果今后你還想在政治上有所進步,比如想提個什么常委、副市長之類的,那就簡直是癡人說夢了!當然,我對當官并不感興趣,我之所以不填舅舅們的情況,這主要是恨他們,討厭他們。正是因為他們身在臺灣,過去,我家才蒙受了許多恥辱,特別是我,不光因此被剝奪了上高中的權(quán)利,甚至憑高分考上大學了,最后也被拒之于學校大門之外。
一九九四年,也就是我五舅回黃巖探親的第五年,四舅偕同家人也從臺灣回到了老家黃巖。
母親沒有理由不急急地從芙蓉趕了過去。他們姐弟倆也同樣四十多年沒有見面了。
我沒有去。我不想去。五年前五舅的兒子硬說我是共產(chǎn)黨的特務,這件事我記憶猶新。我恨他們,更鄙視他們。
我去雁蕩山參加了筆會。的確,這是我不去黃巖最好的借口,也是最有力的托詞。
然而,在雁蕩山,我怎么也無法靜下心來寫東西。接連幾天,從黃巖那兒不斷打來電話,甚至還發(fā)來一份電報,內(nèi)容完全一樣:請我務必看在四舅、四舅母的面上,趕緊前往黃巖,大家都是親戚,都是自家人,什么話都可以說,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母親還在電話中解釋說:四舅已知道五年前發(fā)生的事,他說,這是一場誤會,他已批評了五舅的兒子。我的異父同母兄長(過繼給黃巖的姨母當兒子)也打來電話,他幾乎用懇求的語氣對我說,你快來吧,否則,四舅他們會傷心的。但我就是不買賬,堅持推說公務在身去不了。為討回尊嚴,同時給共產(chǎn)黨大陸爭個面子,我說:“黃巖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去了,要不,請四舅他們到樂清我家來做客,我們保證熱情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