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首次登上天安門城樓接見百萬紅衛(wèi)兵，史稱“八、一八紅衛(wèi)兵紀念日”。喜訊傳來，萬眾歡騰，人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在那個革命時代，七億中國人向往北京，但是多數(shù)人只能從報紙廣播或者電影里認識北京，因為北京很遙遠，而上北京城去見毛主席就更是可望不可及的幸運。

按照中央通知，各地紅衛(wèi)兵須選派代表分期分批前往。于是嚴重問題出現(xiàn)了，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學(xué)校，都是紅衛(wèi)兵小將，誰該上北京去見毛主席，誰又不該去呢？紅衛(wèi)兵互不相讓，結(jié)果當然可想而知，許多地方甚至大打出手。后來有人提議采用一種公平的方式?jīng)Q出勝負，勝者到北京見毛主席，敗者自動落選。

這種方式就是進行擂臺賽。

老鄧當著我們的面脫掉西裝和襯衣，我們赫然看見他干瘦的身體上布滿密密麻麻的針孔。在毒品王國金三角，針孔就是盡人皆知的吸毒證據(jù)，難道老鄧是個不可救藥的吸毒者嗎？可是吸毒應(yīng)當是靜脈注射，他怎么會搞得一身都是針孔呢？老鄧淡淡地解釋說：我不是吸毒者，這是紅衛(wèi)兵時代留給我的特殊紀念。

“文革”開始，全國流行毛主席像章，流行是一種時尚，時尚本身就是標新立異的代名詞。毛主席像章林林總總，有的巨如臉盆，有的微如米粒，總之花樣翻新琳瑯滿目。就是佩戴方式也五花八門各具特色：有別在帽子上當帽徽的，有別在裙子上做胸針的，有人別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有人則把整個衣襟別得滿滿當當?shù)?，陽光一照，閃閃發(fā)亮跟金屬鎧甲一樣。更有別出心裁的年輕人，為了顯示勇氣，他們在大熱天不穿衣服，將毛主席像章直接別進肉里，掛在皮膚上，以追求忠誠和驚世駭俗的展覽效果。

擂臺賽的內(nèi)容就是比賽把毛主席像章別進肉里。

擂臺賽竟有數(shù)百人踴躍報名，其中不乏中學(xué)女生。這些狂熱的少男少女，他們個個爭先恐后躍躍欲試，好像報名參加時裝秀。老鄧向我們講述這個發(fā)生在“文革”年代的荒誕故事時，我們窗外是東南亞大都市曼谷的鬧市區(qū)，無數(sh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水馬龍都將從這里走進更加文明富裕的人類二十一世紀，但是我們卻在傾聽一個類似天方夜譚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并不遙遠的過去。

隨著裁判一聲令下，選手都將像章莊嚴地舉過頭頂，然后把鋼針刺進自己柔軟透明的皮膚。宮齊清晰地看見自己身體里面蠕動著許多像小蛇一樣的血管，鋼針一刺下去，那些驚慌失措的小蛇就猛烈地扭動起來，接著就爭先恐后地爬出皮膚來。臺下歡呼，掌聲響起來，男選手驕傲地挺起胸膛，像章閃閃發(fā)光。女選手也不甘示弱，有個藺姓女生，她是一個紅衛(wèi)兵頭頭，藺女生當場把一枚鉆石般的領(lǐng)袖像章別在光潔的額頭上，贏得滿堂喝彩。藺女生抹去臉上血跡，面不改色心不跳，冷漠的表情使她看上去像個高貴的鉆石女皇。

擂臺賽一輪輪進行下去。水泥地面已經(jīng)被熱氣騰騰的鮮血染紅，像潑灑一層紅油漆。比賽進行到第四十輪，臺上終于只剩下兩個頑強的對手，他們就是男生宮齊和那個姓藺的女生。

宮齊單薄的身體幾乎全部被金屬像章所覆蓋，他變成一個真正的鋼鐵戰(zhàn)士，或者說像個具有挑戰(zhàn)性的行為藝術(shù)家。他驕傲地站在眾人之上，鮮血和獻身精神使得他的身體好像一枝火炬那樣熊熊燃燒光芒四射。而他的對手藺女生也毫不遜色，她如同一輪美倫美奐的月神嫦娥，冉冉地升起在人們狂熱的頭頂之上。

人們?nèi)绨V如醉，歡聲雷動。

擂臺賽直到最后一刻才分出勝負來。

藺女生在舉起第五十枚像章時不幸昏倒在地，男生宮齊則堅持在自己頭皮上刺進第五十一枚鋼針，像升起最后一面勝利的旗幟，至此代表之爭水落石出。當勝利者搖搖晃晃走下擂臺，他看見天上閃耀著許多太陽，世界變成一座火焰山。

我問老鄧：你見到毛主席了嗎？

他眼睛里籠罩著灰霧，臉上泛起若明若暗的亮光，像是未曾死滅的灰燼。他搖搖頭說：比賽結(jié)束許多人都住進醫(yī)院。我感染破傷風(fēng)，險些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