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在窮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學(xué)校同仁、街上鄰居常來看望。有一位不速之客，以后成為他們家庭中的一員。那是一只小貓，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發(fā)現(xiàn)它，只有大人的拳頭大，眼睛還沒有睜開。他們用手帕把它包起，撿回家來。碧初說，大概是有什么較大的動物把它叼出來，又扔下了，這小東西命大。他們用眼藥瓶給它灌米湯，它居然活了而且長大，嵋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抬得。拾得的尾巴有三節(jié)，這是暹羅貓的特征。毛皮作銀灰色，越來越亮，人人夸它好看。

來的客人中最讓人興奮的是莊卣辰一家。那天莊家人到時已是下午。他們四人輪流騎一匹馬，從西里村走了大半天才到。大家到院門外迎接。見莊太太騎在馬上，其他三人步行，從兩側(cè)木香花夾道的石板路走上山來。小山上到處都是木香花，人隨便到哪里一站，都如在畫圖中。莊家人到了門前，大家親熱地相見。

莊無因是大學(xué)生了，看起來有些嚴(yán)肅。見面時嵋有些矜持，沒有像小娃一樣跑上前去招呼，而是站在母親身后。無因看見了她，兩人對望著不說話。嵋把頭一歪，忍不住笑了起來，無因說：“你長這么高了，還笑呢。”無采長得更高，頭發(fā)眼睛都是黑的，但輪廓過于分明，不像東方人的纖巧柔和。她和莊太太都穿著小格子襯衫藍(lán)布工褲，看起來很精神。大家進(jìn)屋去，稍事休息，便分成三組活動：兩位先生、兩位太太、四個年輕人和一匹小黑馬。嵋認(rèn)識那匹小黑馬，這種云南馬長不大，毛皮光滑，靈巧矯劍無因把它掛在門前樹上，它溫順地站著，時時用目光尋找無因?！八J(rèn)識你?！毙⊥拚f。嵋要打水給它喝，無因說：“一會到河里去喝吧?！彼顾鼛淼鸟R料，小馬親切地舔他的手。

傍晚時分，無因等四人牽了馬到河邊去。他們帶了一個桶，把水打上來，讓馬喝。

嵋和小娃都想騎馬。無因說：“這馬很聽話?！闭f著，一縱身跳上馬背，在河堤上跑了一個來回，便讓嵋上馬，但嵋穿的衣服根本無法跨上馬去，無怪乎無采穿工褲。她很不好意思，轉(zhuǎn)身說：“不騎了，不騎了?！睙o因先不明白，很快發(fā)現(xiàn)嵋確實不能上馬，旗袍拘束著她，那受拘束的、纖細(xì)的身材正在變成少女。無因說：“我抱你上去。”嵋說：“讓小娃騎吧。”便拉著無采跑開。小娃站在一塊石頭上，很輕易地上了馬，坐得筆直。

無團(tuán)牽著馬慢慢走，嵋和無采在旁邊拍著手笑。那時照相是一種奢侈，他們沒有照相機(jī)。

這是現(xiàn)成的圖畫：一輪夕陽，一匹小黑馬，兩個神氣十足的男孩。

“你來牽牽馬?！睙o因?qū)︶艺f。嵋伸手去接韁繩。無因見她手上有幾道血印，手嬌小，手指長長的，血印也長長的，便問道：“這是怎么了？”嵋忙把手藏在身后，說：“沒什么?！睙o因說：“我知道使用灰水洗東西的緣故，我聽媽媽說過?！贬胰圆淮?，輕巧地從無因手中拿過韁繩，又拍拍小黑馬，自管向前走。無因恨不得馬上搬兩箱肥皂到孟家，但他只能說等封鎖解除了會好些。嵋牽著馬走了一段路又走回來。姊弟二人一個馬上，一個馬下。在柳蔭下，溪水旁，又是一幅圖畫。

晚飯問，大家談起龍尾村這個名字，弗之說，聽說龍江上游還有龍王廟，江昉先生收集了這一帶關(guān)于龍的傳說。當(dāng)下簡單講了。大家都很感興趣。無因提出去看看龍王廟什么樣。玳拉笑說：“無因到這里簡直像換了一個人?！贝蠹疑塘?，因碧初走不動，大人們都留在家里。

次日，四人帶了饅頭和馬料往龍王廟出發(fā)。先讓小娃騎在馬上，沿河堤走去。嵋穿了一條峨的舊工褲，這回上馬方便了。仍戴了她那頂舊草帽，草帽下的臉兒顯得十分鮮艷。他們沿路大聲唱歌，跑一陣走一陣，很快把寶臺山拋在后面。輪到嵋騎馬，她學(xué)無采的樣子踩好腳蹬翻身上馬。幾個村人走過，大聲招呼，問嵋上哪里去，說“龍王廟是兩間破房子”。一個人開玩笑道：“好好騎，長大趕馬幫呀！”走著走著小娃說：“真的，我們可以組織馬幫，幫助運輸。”無因驚訝地說：“小娃怎么這么有頭腦?！睙o采說：“你以為頭腦都讓你一個人占了?！?/p>

他們走過落鹽坡，那小瀑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嵋指點著，那就是葑哥和凌姐姐的家。往前轉(zhuǎn)過一個山坳，暫時離了龍江。又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忽然一條大河橫在面前，水勢很急，和著流水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呼喊吵鬧。他們沿著江走，看見一群人在岸邊，再走近時見那些人一面呵叱，一面拳打腳踢。被打的人倒在地上，有人拎起她的頭發(fā)，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女子?！澳銈兏墒裁?！”嵋跑了幾步大聲說。無因拉她沒有拉祝這時是無采騎在馬上，人們見她有點像外國人模樣，暫停住手，大聲問：“你們是干什么的，管什么閑事！”嵋說：“我們是學(xué)生，你們憑什么打人。而且--而且--”她想不出用什么詞。有兩人逼過來說：“她是放蠱的，土司給定了罪。你們莫非也是同伙？”這時無因不得不走上前說：“我們不管你們的事?！币幻媸疽忉疑像R去。嵋不聽，說：“我不認(rèn)得什么土司，有事情要講道理嘛！”他們這邊理論，忽聽岸邊有人喊道：“跑了，跑了。”只見那女子跑下江岸，長長的頭發(fā)飄起來，給山水涂上一點黑色。她縱身跳入水中，沒有多大聲響，也沒有濺起多少水花，人打個轉(zhuǎn)就不見了?！白员M了，自盡了?！?/p>

這時有人喊。岸上的幾個人對嵋說：“你們把人放跑了。跟我見土司去?！贬抑钡卣f：“怎么不救人？”那武夫道：“還救人呢，救你自己要緊?！闭f著向前逼近。無因、無采和小娃緊緊圍住嵋。無采用英文同無因：“這些是什么人，怎么辦？”無因靈機(jī)一動，也用英文模仿牧師講道的口氣，大聲講話，那些人不知是什么咒語，都呆住了，就在這時從龍王廟方向跑過來兩匹馬，馬上人見這里有事，勒往馬觀看。原來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帶著一個跟隨。他立刻認(rèn)出了嵋和小娃，跳下馬來說：“是孟家的少爺、小姐在這兒?！蹦切┤硕颊J(rèn)得這管事，馬上散開了。無因說明情況，那武夫也說了一遍。管事皺眉道：“是平江寨土司定的，真不好辦了。反正人也跳江死了，你回去稟報就是了?！?/p>

那些人見有管事出來干涉，就不再說什么，往山坳里另一條路去了。管事對嵋等說：“今天要不是我碰見，你們要吃大虧的。平江寨雖然小，那女土司了得。”無因等連忙謝過。管事得知他們要去龍王廟，說：“兩間破房子有什么看頭，我勸你們今天莫去了，還是回家吧。--我也是要到龍尾村，去請白禮文教授，從那里還要進(jìn)城，就不陪了。”

說著上馬揚鞭而去。等管事走遠(yuǎn)了，嵋禁不住哭起來，無采和小娃也掉眼淚。無因不知道說什么好，安慰了幾句，讓嵋騎上馬，慢慢走回去。山和水都不再是那么明亮，鳥兒也不叫了。嵋在馬上不斷抽噎，想那女子能奮身跳入江水，必是岸上的生活太可怕了，比那能吞噬她的江水更可怕。她為那女子哭，也為他們自己哭，哭他們的無能，不能救那女子。不過，莊哥哥多么聰明，他贏得了時間。無因告訴，他講的話是愛因斯坦的一段講演。

莊、孟兩家大人奇怪他們這么早回來，得知發(fā)生的事情以后，很有些后怕。兩位母親把嵋和無采摟在懷里，輕聲安慰。小娃也湊在母親身邊。他們都擔(dān)心那女子怎樣了，難道就這樣隨便逼死人么，可是又有什么辦法。

晚上碧初對弗之說：“所謂的平江寨女士司，好像就是和錢明經(jīng)來往的玉石販子。

說那女子放蠱，肯定是冤枉?！备ブ畤@道：“這世界冤枉的事還少嗎！愚昧加上專制，只有老百姓受苦?！钡诙?，莊家人往落鹽坡去看衛(wèi)葑夫婦，從那里回西里村去。孟家人送他們到芒河畔，無因指指嵋的手，嵋低聲說：“就會好的。”抬起眼睛一笑。當(dāng)下兩家人告別，仍是玳拉騎馬。蹄聲和著流水聲漸漸遠(yuǎn)去。

過了幾天，趙二媳婦帶了一個姑娘上山來。說是找的幫工。嵋一見就叫了一聲“青環(huán)”，果然是銅頭村見過的背柴女。一笑露出雪白的牙?！拔覀円娺^。”嵋告訴?！拔铱匆娝诒巢瘛！鼻喹h(huán)走路一瘸一拐，趙二媳婦解釋說，在她姑父那邊砍柴摔著了。當(dāng)時說好留下幫忙。趙二媳婦走了，青環(huán)望著她似有什么話說。不一時，趙二媳婦又回來了，對碧初說：“我本來想瞞著這件事，也叮囑青環(huán)不要說，怕你們忌諱?？稍傧胂?，瞞著對不起人呀！我同你家說過，青環(huán)命不好，她跟著一隊馬幫，管做飯。走到平江寨，前面的路太險，照規(guī)矩女娃都不向前了，就在女土司家做些粗活，不知怎么得罪了上頭，這時馬幫里接連死了兩個人，硬說是青環(huán)放的蠱。把她關(guān)了一個多月，她逃出來跳江回到龍尾村，其實她哪會放蠱，上哪點去養(yǎng)蠱！”青環(huán)怯怯地說：“那天遇見好人了，不然就沒得命了?！北坛醮舐曊f：“你只管留下做事，我不信這些，謝謝你告訴我?！壁w二媳婦道：“做人要做得明白。你家愿意留下她，也是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