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好了，你們美國人會好好地坐著嗎？”

“還會打坐呢?！闭f著保羅坐在椅子上垂下兩手，好像很乖的樣子。玹子看看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覺笑了起來。

他們商量一天的活動。玹子下午要和同學(xué)們聚會，晚上要去聽孟弗之講演。保羅下午有工作，他們決定一起吃午飯。

保羅說：“那終身大事呢？我等著?！?/p>

“不會等很久的?！鲍t子輕拍保羅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慶?！彼麄兿聵亲哌^房東的廚房，房東太太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玹子，每次保羅來她都是這樣。玹子想大聲說：“這是我的未婚夫?！钡撬皇切π?，挽住保羅的手臂走出去了。

本來是萬里晴空，天邊綴著朵朵白云，像輕氣球一樣不知會飄向哪里。他們剛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來?！澳愕囊路軡窳?，應(yīng)該開車來。”保羅常常不開車，他情愿走路。

云朵從天上飄過，雨點很大，還夾著碎冰雹。他們在街旁店鋪的廊檐下走著。走到另一條小巷口，忽聽有人說：“進來坐一下嘛，雨還要下的。”這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在招呼。他們兩人互相望著，才想到并沒有商量好要到哪里去。

這是一家新開的小店，看起來還干凈，他們便走了進去，在一張小桌前坐了。老板娘滿面堆笑，問要哪樣，墻上歪歪斜斜貼著紙條，寫著玉溪米線、石屏豆腐之類。他們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長片豆腐在炭火上烤過再涂上辣醬。玹子看看保羅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來。保羅拍拍她的頭，故意說：“小姑娘，你看見食物這樣高興，是不是餓壞了?！弊约耗闷鹨粔K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來。玹子見狀，更是笑個不止。

店里沒有別人，一時成了他們倆的天下。老板娘倒是大度，不以為怪，自做她的事情。

這時有個年輕女子，挑了一擔(dān)菜，淋得落湯雞似的，像是剛買菜回來，輕聲向老板娘交待，說了幾句話，就把菜挑到后面。走過店身時，正看見玻子笑得彎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腳步，馬上又往后面去了。

雨漸漸停了，藍天亮得耀眼。他們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無意中回頭，見那女子對老板娘說：“買炭去?！鞭D(zhuǎn)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濕衣服貼在身上，顯出好看的曲線。玹子心中一動，覺得這身影好像在哪里見過。她無暇仔細去想，只顧和保羅說話。他們中英文并用，說的話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這呢喃中都十分快樂。誰也沒有提起吃午飯。這一大，他們出門遇到一場雨，又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沒有吃午飯。

下午，外文系為畢業(yè)同學(xué)舉行簡單的茶話會。系主任王鼎一平時頗賞識玹子，曾建議她留校。這時，對玹子說，去省府工作可能會失望的，不如仍在學(xué)校教書。玹子笑說，原來希望就不高，只不過換換環(huán)境。師生親切話別。

幾個同學(xué)一起吃晚飯，大家都有些悶悶的。有人說，畢業(yè)是大事，應(yīng)該告訴父母，可現(xiàn)在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又有人說：“父母不管在哪里，總會保佑你的。倒是前面的路會不會保佑我們，很難說?！庇终f些個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講會還是在操場舉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燈，皎潔的月光足夠亮了。

時間還不到，操場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來來去去。各年級的學(xué)生差不多都來了。教師也來了不少。江昉、李漣和錢明經(jīng)都來了。玹子們搬了磚頭擠在“講臺”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場邊一段樹干上看著大家，那樹干很大，正好做講臺。場上漸漸靜下來。他說：“我本來是想和歷史系的同學(xué)敘敘家常，蕭先生說可以和大家談?wù)?。我沒有什么金玉良言，只是大家遠離父母，也許愿意聽聽年長人的話。諸位現(xiàn)在面臨著人生的新起點，又在一場全民族同力以赴、抗擊侵略者的神圣戰(zhàn)爭中，處境必然會復(fù)雜一些，生活必然會艱難一些。人生在世會遇到許多想不到的事。誰也不能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會幫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幾次由于異族侵略，政權(quán)南遷，文化也隨之南遷，稱為衣冠南渡。一次是晉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紛紛南遷；一次是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還有一次是明末福王渡江，建都南京，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這三次南渡的人都沒有能夠返回自己的家園。我們現(xiàn)在進行的戰(zhàn)爭，不只為一國一家，而是有世界意義的。我們?yōu)橄麥绶ㄎ魉沟姆慈祟愖飷憾鴳?zhàn)，為全人類的正義而戰(zhàn)。我們今天不但過了黃河，過了長江，一直到了西南邊陲，生活十分艱苦，可是我們弦歌不輟，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們年輕人在，我們一定能打回去，來一次衣冠北歸。這是我的信心，當(dāng)然信心是虛的，必須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為現(xiàn)實。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個人的能力有大小，命運有好壞。能力可以說是各人的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發(fā)展，等于廢棄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發(fā)揮作用，這就是盡才。除了本身的努力以外，也要依靠環(huán)境才能盡才。這就需要有個合理的社會。對于每個人來說，能夠盡其才的環(huán)境是順境，妨礙盡其才的環(huán)境是逆境。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順境，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順境中我們要努力盡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環(huán)境許可的條件下盡我們的努力。任何時候，我們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盡倫盡職。盡倫就是作為國家民族的一分子所應(yīng)該做到的；盡職就是你的職業(yè)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運有好壞，而盡倫盡職是每個人都應(yīng)該努力去做的。

“近來我常想到中國的出路問題，戰(zhàn)勝強敵，是眼前的使命。從長遠來看，中國唯一的出路是現(xiàn)代化，我們受列強欺凌，是因為我們生產(chǎn)落后，經(jīng)濟落后。和列強相比，我們好比是鄉(xiāng)下人，列強好比是城里人。我們要變鄉(xiāng)下人為城里人，變落后為先進，就必須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這就需要大家盡倫盡職，貢獻聰明才智，貢獻學(xué)得的知識技能。只有這樣，我們現(xiàn)在才能保證抗戰(zhàn)勝利，將來才能保證建國成功?！?/p>

弗之講話，有時用問話口氣，似在和同學(xué)交談。講了約一小時，停下來請大家發(fā)表意見。

有人遞條子，月光下勉強認出，“孟先生說的現(xiàn)代化令人興奮，可是怎樣做到？我要去延安，你覺得可以嗎？”又有一個條子上寫著：“讀書能救國嗎？”孟弗之說：“如果我們的文化不斷絕，我們就不會滅亡，從這個意義上講，讀書也是救國?？箲?zhàn)需要許多實際工作，如果不想再讀書，認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我覺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國的道路是可以探討的?！?/p>

這時有學(xué)生站起來說：“孟先生鼓勵同學(xué)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個學(xué)生大聲說：“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個站起來，寬寬的肩，正是嚴(yán)穎書，他說：“我們要抗戰(zhàn)勝利建國成功，最好的指導(dǎo)應(yīng)該是三民主義。”當(dāng)下有人反對，有人贊成，幾個人同時說話。弗之拍拍手，“大家熱心討論，這很好，是不是請哪位先生也講幾句話？”

江昉站起，緩緩說道：“我常聽見同學(xué)們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詞取自《禮記》。我們的祖先就向往著一個平等、富足的社會，經(jīng)過兩千多年我們還是沒有達到，現(xiàn)在我們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學(xué)的理論來引導(dǎo)?！贝蠹叶济靼祝v的是馬克思主義，江先生接著說：“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見，抗戰(zhàn)的道路還很長，也許必要的時候，我們都得上前線，不過在學(xué)校一天，就要好好學(xué)習(xí)，認真讀書?！眻錾弦黄聊?，氣氛很嚴(yán)肅，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這時有個女同學(xué)嚶嚶地哭了起來，弗之溫和地說：“生活對同學(xué)們說實在是太沉重?？赡銈円涀?，你們背負的是民族的命運，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設(shè)現(xiàn)代化的國家，要靠諸君。也可以說你們背負的是全世界、全人類的命運，因為我們是在和惡勢力作戰(zhàn)，正義必須取勝，反人類的大罪人必敗?！备ブh(huán)視大家，最后說，“無論走怎樣的道路，我相信你們都會對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