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5)

東藏記 作者:宗璞


子蔚只管看一個玻璃瓶。一會,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輕的臉,說:“峨,你對我這樣信任,我很感謝。希望你也能信我說的話。你的父親從國外留學回來,一年后你出生。

我那時在明侖做學生,親眼見你的母親穿著寬大的衣服在校園里散步。我還沒有資格參加你的滿月酒,但確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兒。你可以問你的姨母,--或者,你可以問秦太太,謝方立。她從你沒有出生就認識你,我相信她的話和我的是一樣的?!?/p>

峨一直半低著頭,這時不覺嘆息了一聲。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陰影很可怕,陰影會吃掉真實。她感謝蕭先生拭去陰影,抬頭看了他一眼,幾乎要把第二個問題提出來。

飛機隆隆的聲音迫近了,似是繞著城飛。他們都不覺看著房頂,看它會不會塌下來。

飛機去了,沒有炸彈。峨心里巴不得來一個炸彈,把她和蕭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開門,看見天空中幾個黑點愈來愈遠。對峨說:“敵機也許還會回來,你還是到后山躲一下才好?!?/p>

峨心想,這是趕我呢,便說:“謝謝您告訴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皺眉,說:“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么不信?我信的?!?/p>

“你本來就是孟樾和呂碧初的女兒!好好地孝敬他們。不要再想那沒來由的編造,那實在很可笑。這些年一個無知仆婦的話,影響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也由于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響?!弊詈笠痪湓捵游禌]有說出來。

“我知道了?!倍牒卣f。

“要為你的國,你的家和你自己爭榮耀!這榮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表現(xiàn),你整個人的完成,還有你和眾生萬物的相通和理解?!弊游低W×恕3了计?,問:“我可以把這事告訴你的父母嗎?”無邊的寂靜使兩個人都感到壓抑。峨想了一下,搖搖頭,她情愿有一個只屬于兩個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輕輕抖動,似乎想說些什么,子蔚不等她說話,先說道:“應該告訴他們。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況,怎么能讓他們懂得你?你又怎么能懂得他們?”峨彎了彎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后山跑去,路上見有些跑警報的人已經(jīng)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樹下坐了,要理一理紛亂的心。她先哭了一陣,讓眼淚暢快地流下來,連身上也覺輕了許多。而且這重壓是蕭先生幫助移去的。

她幾乎慶幸自己有這個秘密,可以說給他,可以聽他說,可以與他分享。

樹側(cè)有小溪潺潺流過,她把手帕浸濕,拭去淚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見蕭伯伯光潤的臉面在晃動,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涌起感謝。感謝她的父母,他們有這樣好的朋友。--再去問秦伯母?絕不需要!蕭伯伯的話抵得上千萬人的證詞。親愛的娘,生我養(yǎng)我,還要為我煩惱,為我擔心。峨很想抱住母親,像嵋常常做的,但她知道自己見了母親,也不會伸出雙臂的。

峨最后一個回到宿舍,吳家馨和別的同學都笑,說,孟離已跑警報多認真! 學年考試到來了,學生們無論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壓力。峨這次對考試特別認真,仔細地全面復習功課,那本是考試的目的。幾周來,她雖沒有回家,卻覺得和家里近了,和同學們也近了,也和生物學近了,還有,和蕭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種平靜的心情中結(jié)束了一年的學習。

假期第一周,有一個救護班,教授救護傷員的知識,以充任臨時救護應付轟炸。峨和吳家馨都參加了。一個下午近黃昏時分,在一個本地大學的操場,人們聽過講解后,分成一個個小組進行實習。來參加的多是各大學高年級的學生,這時仍按學校分組。峨和吳家馨、何曼等人輪流充作傷員,讓人包扎。

峨的頭繞滿繃帶,只露出兩只眼睛。何曼說:“你的眼睛讓白繃帶一村,倒是很黑?!倍氪鸬溃骸捌綍r不黑么?”何曼不好答話。吳家馨道:“不了解孟離己的人,會以為她很尖刻,她是--”說著想不出詞來,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說,是古怪?!毖劬σ晦D(zhuǎn),見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纏著繃帶的“傷員”。有人走來走去指點,心中暗想,學到的這點本事,千萬不要派上用常除了包扎,還有編擔架、抬傷員等項目,實際上是童子軍的課程。因為示范的教具不夠,峨和吳家馨在一旁等。她們坐在臺階上,望著地下的野花,各自想著心事。

太陽落山了,暮色中走來一個人,膀臂健壯,步履有力,走到她們身旁站住,原來是嚴穎書?!澳銈円瞾砹??!彼f普通話,像有點傷風。峨看看他,不作聲。家馨說:“你也來了?!?/p>

“我們力氣大,另有一個擔架隊。教具太少,沒有組織好。應該多聯(lián)系幾個部門,動員不夠廣泛。”

穎書評論。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團。入團宗旨是抗日救國,團員們一起學習三民主義,一起讀書游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幾個穎書的同學走過來,幾句話后,唱起歌來。歌詞是這樣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是《禮記?運篇》中的詞句,表現(xiàn)了人們從古便有的理想。理想總是美好的,只是調(diào)子唱起來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們過去,輪到她們實習了,穎書等也跟過來。一個男生說:“下個月有人要到海埂露營,你們也去才好?!彼f“有人”指的是三青團。何曼對峨等搖頭,儼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說:“我們不去,我們下月有讀書會?!彼麄儸F(xiàn)在讀的書是《大眾哲學》。

穎書等自去他們的擔架隊。峨等繼續(xù)實習。這次包扎的是足部,一時間一片白的頭變成白的腳。天色漸暗,白色更加鮮明。有人拿了汽燈來,掛在樹上,然后站在樹下講話。他說,對付空襲,一條是疏散,一條是救護。前者預防傷亡,后者減少死亡,他感謝大家為抗戰(zhàn)出力,并希望大家好好練習,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么不說!”何曼聲音相當大,“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有空軍,保護自己的領空!”

“是呀,是呀。”吳家馨等附和。這本是極淺顯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認識了的。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訓練結(jié)束了,穎書等又走過來和峨等一起走回學校。路上展開一場爭辯。

穎書說,需要空軍是明擺著的事,問題是國家太弱,一時強大不起來。這也不能怪誰,這是因為清朝政府的腐敗以及以后的軍閥混戰(zhàn),沒有力量建設國防。

“并不是怪誰,”何曼平和地說,“疏散、救護當然重要,我不過想到有空軍保護更重要?!?/p>

穎書道:“荒廢的時間,耽誤的事得我們補出來?!?/p>

何曼沉思說:“目標常常是一致的,問題是辦法不一樣,走的路不一樣?!?/p>

大家不說話。一個男生忽道:“我們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應該有很多不同的路去實現(xiàn)?!薄皬牟煌酵?。”峨說了一句。

經(jīng)過翠湖,穎書對峨說:“母親她們在安寧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們何不到安寧住幾天?”峨不作聲。

翠湖的堤岸對于同學們來說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橋影、樹影在夜光中又清晰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門洞里,看見兩個人坐在墻邊椅上,他們像尋得了失去的寶物一樣,向她迎過來。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喚了一聲“爹爹,娘”便站住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會,都覺喉頭哽咽。峨低聲說:“娘怎么也來了?!北坛醮_實很累,微微喘氣。因門洞里人來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說,低著頭走開了。

惠杬終于走了,曲靖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這個念頭在子蔚心上縈繞。

念頭終于轉(zhuǎn)到那天的聘任會。會上還討論了學生貸金問題。和逐漸上漲的物價比較,貸金數(shù)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難,學生做工補貼自不必說了。有些教職員也從事業(yè)余活動。個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錢明經(jīng)?,F(xiàn)有些化工方面的專家想開辦小型工廠,如做肥皂之類。有人以為不妥,討論了一下,大家還是認為這應由個人負責,學校不干涉。

會議正式討論了下一學年發(fā)聘書問題。討論集中在三個人。一是物理系衛(wèi)葑。從三七年學校自北平南遷,助教講師不發(fā)路費,大都于一年內(nèi)報到,很少人像衛(wèi)葑離開這樣久。便有人提問三年時間,他到哪里去了。衛(wèi)葑到延安去過,許多人知道。當時也有別的人去參觀,有人留下,有人回來。這終究不是在會上說的事,大家顧左右而言他。莊卣辰堅持說反正他來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適的教師。衛(wèi)葑才學人皆知曉,最后通過聘任。

外語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語教員,她是法國領事館官員的夫人,教課很不負責。決定下半年不再聘任。這人是夏正思介紹來的,正好他向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經(jīng)考慮到替換。王鼎一本人是美國耶魯大學文學博士,素來看不起留學而沒有得到學位的人。他介紹說凌雪妍不把在國外的生活夸張為留學,可見誠實。會上有人提出夫婦不能同在一個學校任教的慣例。秦校長認為非常時期可以不按常規(guī),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擾。隨即順利通過。會上還討論了錢明經(jīng)、李漣等人的晉升,有人對錢明經(jīng)的業(yè)余活動有非議。江昉說,業(yè)余活動,個人負責,這點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業(yè)余抽大煙打麻將,不也是活動么,只要學術水平確實達到標準就升職。也有人說錢明經(jīng)確實多才,活動沒有影響教課。有人提出,若論教課不負責任白禮文數(shù)第一。據(jù)學生說他上一星期沒有上課,這一星期雖然人到課堂,可沒有講一句有關學業(yè)的事,從上課到下課鈴響就是罵人。是不是該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談談?”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國回國的古典文學專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經(jīng)聘任,但他沒有到職,現(xiàn)在繼續(xù)聘任。最后通過了錢、李的升職,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問白禮文情況。弗之說早有很多意見,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學問實在好,只能先拖著。弗之說著,頓了一頓,說:“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p>

子蔚站住說:“前天吃飯時聽人說起,好像重慶那邊不高興。不知是什么文章?”弗之說:“就是講宋朝冗員的。冗員是宋亡的一個原因,當時宋朝人口不多,官卻很多。官無定員,州縣土地是固定的,官員卻不斷增加。真宗咸平四年,節(jié)度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數(shù)千人,費用之大可想而知?!?/p>

子蔚道:“這正好作為借鑒。”弗之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只是文章中,寫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薄暗米锪朔ú灰o,得罪了人就麻煩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無意反對什么人,只是希望國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積垢太多了?!弊游狄茨瞧恼隆8ブ饝鸵槐倦s志來,又說:“還要寫一篇關于貪污腐敗的,那是宋亡的另一個原因。”因為各自有事,當下沒有深談。

子蔚的思緒又回到曲靖,那個古舊偏僻的小城,如今長留心上了。城邊一個小池塘,滿是紅泥稀漿,也算是池塘,幾個曬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輕聲說,這水太臟了,會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聲嘆息。

“蕭伯伯!”有人輕聲喚他。他轉(zhuǎn)臉見一個女學生站在窗外,一頭齊耳的黑發(fā),臉龐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襯托,使她如在畫圖中。

子蔚先一怔,馬上說:“哦,孟離己,有什么事?”峨已經(jīng)在窗外站了一陣,這時走了進來。“我來幫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問,“學習有困難么?”

峨不答,忽然警報響了。

子蔚問:“你來時沒有看見掛球么?”

“見了的?!?/p>

“怎么樣?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頭,他算好了時間,在來警報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倍氲卣f,“蕭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說:“我有事想弄明白,請蕭伯伯幫助。”

子蔚望著她,似乎問,什么事?峨說:“兩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彼目跉夂軋?zhí)拗。

“好吧?!弊游祰@口氣,坐下了。見她半晌仍不言語,因問:“那天植物課怎么樣?好玩嗎?”

峨遞上手里的標本夾。子蔚打開,詫異道:“這是一種熱帶花,云南也不多見。我們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p>

“我們叫它特級劇毒花?!薄八卸荆俊薄皼]發(fā)現(xiàn)。不過這樣叫叫?!?/p>

“這樣艷麗的東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說。

“它旁邊有蕁麻護衛(wèi)?!倍胝f。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筆下的劇毒花,和那與花朵同命運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兒花”,因說:“有一個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兒》,其中有一棵毒樹。看過沒有?”“沒有?!倍氪?。

三三兩兩的學生從窗前走過。有人叫:“蕭先生,快點走?!比巳哼^后,便是寂靜,等待空襲。

子蔚只管看標本。又停了半晌,峨開口道:“蕭伯伯有沒有不耐煩?我是在聚集勇氣。”

“你盡管說,什么問題都會解決的,不要怕?!弊游禍睾偷卣f,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說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從龜回帶峨到昆明,并幫助照料她轉(zhuǎn)學,他感覺峨的性情相當古怪。

“我們到西山,我還做了一件事?!倍腴_始說,“我去太華寺求簽?!?/p>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記得你原來很喜歡基督教。”

“我需要一個神?!倍氤了嫉卣f,“我把心里的問題去問菩薩,得的簽卻指引我問別人。那簽是這樣的:不必問椿萱,要問椿萱友,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p>

“要問椿萱友?”“是的。”“所以來問我?”“是的?!?/p>

峨站起來,略提高聲音:“我的問題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你怎么會不是他們的女兒?”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個印象,只能說是印象--我是他們抱養(yǎng)的?!?/p>

子蔚大吃一驚,望著峨不知怎么說才好。

“我七歲時,家里有個李媽,她責備我,我打她,她說:你不用橫,你和我們一樣--還不如我們呢,你是土堆上撿來的!我沒有問娘,這是什么意思。后來李媽又說過幾次。她恨我。后來也有別人說我和嵋他們不太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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