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7)

東藏記 作者:宗璞


心想誰還沒有吃過香稻米! 明經(jīng)趕忙走出院門,他那聰明腦袋也覺混亂?!芭艿峋捖罚⌒υ?!”他想。別看我各樣的能耐有一點,這古文字和詩的研究我是不會放棄的,這教授的板凳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鐵硬! 明經(jīng)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著芒河緩步而行,暗自思忖,“說我跑滇緬路!”

“白老頭的話當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豈知我做別的事,不過換換腦筋而已。我雖然分心,比你們專心的并不差?!彼阎@種心情,就是比一比,和別人比,和自己比。

他的外遇的癖好,潛意識里也是要把“她們”比一比。

晶瑩的河水安詳?shù)亓髦﹃柕墓廨x在水面跳躍。戰(zhàn)爭似乎忘記了這個小村。一群暮鴉飛過,灑下一陣聒噪,倒顯得周圍分外靜了。

芒河轉彎,一排樹屏風似的站著。從樹后轉出三個人,迎面走來。其中之一是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職員,招呼道:“喂,錢,你看誰來了?”“???哦!”明經(jīng)不覺大叫一聲。

第三節(jié) 迎面來的人站住了。另兩人一男一女,俱都黑瘦干枯,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他們微笑,伸出手來握,仍然彬彬有禮。

這是衛(wèi)葑和凌雪妍。再不是婚禮上的景象了。那一對漂亮人兒不知何處去了。昆明的人還沒有變得這樣多?!澳銈??是你們!”明經(jīng)雙手握住衛(wèi)葑的手,眼睛打量著雪妍的變化,暗自嘆息。

衛(wèi)葑說:“我們從貴陽來,乘長途汽車。昨天上午到的,已經(jīng)跑了兩次警報,今天沒等解除就往這邊走。走了三個多鐘頭?!薄拔覀兺玫摹!毖╁恿艘痪?。

“當然是去孟家了,是吧?走這邊。”

老職員說:“他們住大戲臺,我從祠堂街來,就一起走了?!薄岸嘀x帶路,不然難找呢?!毖╁f。

他們一路說話。衛(wèi)葑說他們先到阜陽老家,然后到重慶,在貴陽也停了幾個月。一下子兩年過去了。“我們籌不到路費,不然就早來了?!边@就是衛(wèi)葑這一段公開的履歷。

他們走過一個巷口,明經(jīng)指一指,“第二個門便是?!弊院屠下殕T走開了。

衛(wèi)葑夫婦走到門前,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是嵋!又有孩子在叫“娘”,是小娃!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整整衣襟進了門。

敞間里兩家人正在吃飯。一邊較大的矮桌周圍坐著趙二一家人,包括那只貓。緊靠樓梯腳下在小桌邊圍坐的是孟家人,除了峨。趙二在講什么,引得嵋笑。小娃要講《西游記》,先請娘注意。這時大家看見有陌生人進來,趙二站起,問:“找哪位?”嵋忽然跳起,撲下臺階抱住雪妍叫道:“你是凌姐姐!”大家頓時亂作一團,互相招呼,互相問話,還有趙家人熱心張羅:“可請過了?這邊請嘛?!闭堖^就是吃過的客氣用語。

他們?nèi)聝上鲁酝辏尦鲎雷印?/p>

雪妍拉住碧初的手,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勉強笑道:“見五嬸就如同見到家母一樣,什么苦處都想起來了?!?/p>

“先吃飯再說?!北坛?、弗之看見他們都十分高興,又見那干瘦模樣,不免心中凄然。碧初馬上想到雪妍會知道呂老人逝世的情景,但她很鎮(zhèn)定?!斑€是先洗臉吧?”嵋和小娃忙著拿盆倒熱水,趙二嫂還特別從樓上拿下來一個熱水瓶。不一時碧初讓大家坐下,自己在一旁烙餅,炒雞蛋。兩個孩子繼續(xù)吃碗里的紅米飯,并不向大桌看一眼。

“五嬸,”雪妍道,“我們也要吃紅米飯?!备ブΦ溃骸澳銈冎还苈犞笓],連我也是一樣?!贝蠹仪艺f話。

話題從最近的長途旅行說起。乘長途汽車實在擁擠,山路顛簸,再加上時常拋錨,不能按時打尖,看見飛機也不敢開,只能停在路邊樹下。有一次車壞了,在路邊停了兩天,前不搭村后不著店,大家餓得發(fā)昏,都把帶的食物搜刮出來給司機,怕他餓壞,開不了車。衛(wèi)葑說著嘆道:“中國人受的苦難太多了,這真算不了什么。”碧初道:“雪妍自幼嬌生慣養(yǎng),如何經(jīng)得起這些?!毖╁Φ溃骸叭说捻g性很大,到哪一步說哪一步,沒有受不了的。我們經(jīng)歷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彼诖介_合時有亮光一閃,那牙齒仍然雪白。

趙二過來說大門上頭有一間擱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夠兩個人睡。大家感謝不迭。

一時飯畢,嵋負責洗碗,小娃當然幫忙。大人們上樓,葑、雪見一切雖很簡陋,卻很潔凈,因說:“這樣的亂世,能有一間房可以避風雨,令人生羨?!北坛跬ブ詥栄╁螘r離開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鄉(xiāng)下?!薄跋氡刂老雀傅乃酪??”碧初顫聲問。雪妍站起來,說:“五嬸知道了?”弗之說:“收到訃告,只不知過世的原因?!毖╁溃骸拔页T诳紤]這事,想著見了你們怎么說?!薄罢諏嵳f?!备ブ畵嶂坛醯募?。雪妍清楚地說:“他老人家是自荊”眾人都站起,弗之重復道:“是自盡!”這正是他估計的。碧初淚落不止,桌子濕了一大片。雪妍遂說了呂老人不肯出任偽職,敵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況。又說:“家父參加辦理后事,回來說呂老先生舍生取義,義薄云天,后輩學不到了?!闭f著也流下淚來。碧初忽問:“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遲疑,說:“日本人怕有假,開棺驗后,運出火化了?!薄盁?!”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聲:“倒也干凈!”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嬸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華北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主席了?!备ブ?、碧初一愣,碧初見她穿著藏青粗布旗袍,兩手捂住臉,手臂從寬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頭發(fā)雖梳得平整,卻如枯草般干黃。心中難過,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衛(wèi)葑握住雪妍的手。弗之在小屋內(nèi)踱了幾步,大聲說:“京堯性格軟弱,絕對應該和我們一起出來!”他停了片刻轉身,說:“老一輩的人過去了。還是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吧?!北坛鯀s問趙蓮秀等情況。雪妍說了,還說她帶了呂香閣同行。碧初微驚,道:“帶了香閣?她在哪里?沒有給你們?nèi)鞘聠???/p>

“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衛(wèi)葑沉恩地說,“說來話長,只能說個大概吧?!?/p>

一時嵋和小娃跑上樓來,碧初打發(fā)他們在里間睡了。四個人挑燈長談。

衛(wèi)葑于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帶游擊隊做點文書一類的事,入秋后和一批抗日學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滿懷愛國熱情和革命抱負,覺得延安的天格外藍,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著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親。在招待所住了些時,同來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學習,分配了去處,只有衛(wèi)葑,遲遲沒有安排。熟人議論,說衛(wèi)葑已是教師,且是理科,在北平做過地下工作,必有合適的事。又過了些時,組織上找他談話,確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員。負責談話的人叮囑:“你不只教文化,也要向工農(nóng)兵學習?!?/p>

當然了,衛(wèi)葑十分同意。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當于初中的數(shù)學。學員們自十六七歲到三四十歲不等。有幾個從長征路上過來的小鬼,十分聰明,雖沒有上過幾天學,領悟迅速。衛(wèi)葑自編了幾套教材,給班上不同程度的學員。他并不覺得做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覺自己不會打槍種田,能間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他很認真,幾乎有一種神圣感,這些學員將來都是部隊中各級軍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學生也很歡迎他,說他講課明白,沒有架子。他的生活簡單,頭腦也盡量不去想復雜的事。過去的日子愈來愈淡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間。

在各機關中,除了他已是助教,還有北平、上海、天津來的青年教師,大家不免多在一起談談講講。有人戲稱這幾個人是教授俱樂部。一天晚上,幾個人沿著延河散步,談論了一陣時事,因為消息少,可談的也不多。一個上海人從口袋里掏出幾個棗子分給大家,不免說起吃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懷念的食物,北平來的懷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來的懷念那極細極糯的一碗兩個大湯團。說著說著,話題轉到當前他們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飯菜。一個說:“我們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怎樣?!币粋€說:“讓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別人?!蹦且粋€還說:“可我們已經(jīng)不是學生,也算各有專長,總該有點區(qū)別吧。”一位上海來的丁老師說:“吃什么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農(nóng)兵學習,大會小會檢查思想,有點受不了。我來這里是要貢獻自己的知識,不想這里最不尊重知識?!边@話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一個天津來的文藝理論家說:“只有知識不行,得有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也只有向工農(nóng)兵學習,才能走正確的路?!崩隙⌒φf:“你可知道列寧說過,嚴重的問題在于教育農(nóng)民?”話不投機,說了幾句,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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