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葛任事件中的一個重要人物,竇思忠的資料少得可憐。我只是在朱旭東所著的《田汗傳略》中,見過他和田汗的一張合影。田汗騎在馬上,竇站在馬臉旁邊,手里抓著馬轡頭?;蛟S是由于馬臉的映襯,照片上的竇思忠,臉型顯得較短。他頭發(fā)很長,還留著頰須,有點像貓科動物。這張照片拍于1936年的保安。據(jù)朱旭東說,他曾問田汗站在他身邊的人是誰,田汗只是說:“他姓竇,《竇娥冤》的竇。”此外再無二話。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除了從白圣韜這里知道他是江蘇常熟人以外,其本人的經歷及家族背景,仍然無可稽考。
竇思忠一定是從田汗那里知道畢爾牧師的。我前面提到,曾在青埂傳教的畢爾牧師,后來與埃利斯牧師合著有《東方的盛典》一書。畢爾牧師很博學,從古埃及《亡靈書》所描繪的香甜的餅餌,到《可蘭經》所記載的天國里的四條河流,他都有研究。他對醫(yī)藥也有所涉獵。二戰(zhàn)時,他與埃利斯牧師都參加了國際紅十字會。據(jù)我的姑奶奶描述:“他又瘦又高,大腳板。我給他起過一個外號,叫穿天楊。他很溫柔,輕聲細語,像風從樹陰下吹過?!?/p>
下面一段文字,就選自《東方的盛典》。它記敘了葛任和田汗幼年時期的一些生活片斷。有一點需要說明,文中提到的“葛尚仁”,是葛任童年時代用過的名字:
我在1898年,即中國的戊戌年到達青埂山。青埂山并不單指一座山,其幅員相當于歐洲一個小國。就在這一年,清政府頒布了《地方官接待教士章程》。因為這個章程,我被當?shù)厝朔Q為洋州縣。我來這里之前,主持教堂事務的是埃利斯(Revd )牧師。青埂教堂,始建于明代萬歷十七年。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我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那些用磚塊鋪就的小徑,柱子頂端的鎏金花紋,堂內懸掛的耶穌受難圖,以及祭臺上的圣母像。不幸的是,它們后來都被搗毀了。
在青埂山,我和埃利斯牧師共同創(chuàng)辦了一個育嬰堂。我們所收的第一個孩子,是一個被棄的女嬰。她是我們從濟河邊撿回來的。許多年后,我才知道葛尚仁就是她的同胞兄弟。葛尚仁后來也來到了育嬰堂。那時候,他其實已經是一個少年了。葛尚仁非常聰慧,眼眸有如露珠。其名字本身就顯示了對中國宗教的某種態(tài)度--“仁”是孔教的一個重要概念,“尚”也是孔子學說中經常出現(xiàn)的一個詞。他的母親是一個聰慧的女人,但她死得很早。母親死后不久,他的祖父也死去了。關于他祖父的死,有一件事頗值得一敘。他的祖父有一只名叫咪咪的貓。他用它的皮毛來揩拭煙槍,也用它的眼睛來確定時辰。據(jù)說貓的眼睛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發(fā)生相應的變化。比如,當貓的瞳孔變得像鼠毛那樣細,并垂直穿過眼睛時,人們便可以知道那已是正午時分了。這位老人對咪咪的愛甚至超過了對孫子的愛--他可以把自己的袖籠當做咪咪的臥室。據(jù)說為了不打擾它的睡眠,他甚至割斷過自己的袖袍。但是在中國,愛往往會帶來災難!那只名叫咪咪的貓就是愛的殉葬品。他死之前,將咪咪殺死了,并將咪咪熬成了一鍋湯喝了下去。他一定認為那是對貓最好的愛。由于那只貓曾經充當時鐘的角色,我們便有理由認為,他是把自己的死當成了歷史的終結。
葛尚仁在育嬰堂里最好的朋友,名叫田聰。收到育嬰堂的男孩,都已父母雙亡,田聰也不例外。他的叔父名叫田三虎,對他未盡撫養(yǎng)之責。許多年后,無父無母的田聰,成了一名將軍,那時他的名字已經改為田汗。由“聰明”的“聰”改為“流汗”的“汗”,雖是一字之差,但說明他已經深入到了中國哲學的內核。中國人反對自作聰明,而提倡吃苦耐勞。我記憶中的田聰,聰明、好動卻有點害羞。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有關他的一個場景。一次我?guī)е鹕腥蕪耐獾鼗貋恚哌M院子的時候,孩子們正在玩沙。一個女孩走近了葛任,并將一撮細沙放到了葛任的手心--在薄暮中,細沙是一種耀眼的金黃色。這時,田聰也過來了。他揚起沙塵,從沙頂沖下來,一直沖到葛尚仁面前,由于止不住腳步,他突然摔倒在地,頭上磕了一個大包??吹轿艺驹谝贿叄麨樽约旱乃さ购π吡似饋?,像個女孩似的,滿臉通紅。
一想起葛尚仁和田汗,我的記憶就會停留在一個飄雪的冬天。我記得他們常常在門外的積雪中禱告,擔心積雪把他們的親人埋得太深,離他們更遠。我曾經和兩個孩子一起去過郊外的墓地。他們依照中國習俗在那里燒掉了一些紙錢,據(jù)說這樣一來那些紙錢就可以成為流通的冥幣。田聰找不到他親人的墓地,但葛尚仁找到了。他雙膝跪地,低聲哭泣。記憶中另外的一天,風向變了,積雪消融的季節(jié)來臨了。我又陪著他們來到了墓地。他們再次禱告,祈求親人可以進入天國。一個小女孩也和我們一起來到了墓地。如前所述,她和葛尚仁是同胞兄妹,只是他們本人并不知情。此時,她和葛尚仁一樣悲傷。她咬著嘴唇默默無語,眼神清澈明凈如同一條小溪。她這是第一次到墓地來,對那里的景象感到陌生。我現(xiàn)在還能回憶墓地里的情形:那里的潮濕與晦暗,那些被積雪壓斷的枯樹的枝椏,以及落在地上已經發(fā)黑的植物果穗。那一切,多么像我給孩子們看的《圣經》插圖里的景象,那些經年的老藤,使人想起圖中摩西手里那根鐫刻著埃及雕飾的權杖。我以此安慰兩個孩子:既然這里的一切和《圣經》的插圖如此相似,那么他們的親人一定已經到了天國。
在青埂山的傳教,并不像別人想的那么容易。好在我和埃利斯可以從孩子們的成長中得到安慰。我想說的是,許多中國人和真理的關系,和他們的家庭結構相仿,常常是一夫多妻式的。也就是說,皈依我主耶穌,許多時候就像在信仰上再納一個小妾。對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來說,天國不是在心中,而是在身邊,在身邊的那些餅餌、麥酒和牛乳上面。我后來不再傳教,只是教孩子們識字,學習語法,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想,對那些可愛的孩子們來說,知識就是為他們的身體預備的餅餌,為他們的喉嚨預備的涼水,為他們的鼻孔預備的甜蜜的清風。而我知足了,我知道這就是天國的含義。
我并不知道,在天國顯現(xiàn)的同時,一個難處發(fā)生了。一個棋子的偶然滑落,常會導致滿盤皆輸,災難的發(fā)生往往會和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有關。當育嬰堂的一個女孩光腳在細沙中跑過的時候,由細嫩的腳趾帶起來的沙粒,竟演變成了一場沙暴,并最終迫使我和埃利斯牧師遠走他鄉(xiāng)。
畢爾牧師所說的“沙暴”,只是一個比喻。它就是竇思忠提到的“反洋教運動”。田三虎確實是這場運動的領袖。畢爾說他是田汗的叔父,不夠準確。他其實只是田汗的遠房叔父,已出五服。那場“沙暴”確實與一個女孩子的腳丫子有關,因為她未曾纏腳,長著一雙天足。當時,人們把女人的天足戲稱為小船。育嬰堂里,除了我的姑奶奶,還有四五個女孩子。夏天來臨的時候,她們和男孩子一樣,常常光腳在院子里走。每當外人看見她們的天足,就會有人喊:丑死了,丑死了,那么大的小船。
育嬰堂的孩子,雖是孤兒,但他們的族親并沒有死絕。所以,最初的爭端就發(fā)生在傳教士和那些族親之間。雖然族親們當初不愿領養(yǎng)孤兒,但這并不等于他們可以容忍女人的天足。他們要求畢爾和埃利斯為此做出賠償:長著天足,一輩子都給毀掉了,讓你們這些洋州縣做點賠償,已經是額外開恩了。不賠償也行,要允許他們把人帶走,亡羊補牢,慢慢調教。那年我去青埂山,還聽到一些關于反洋教運動的傳說。當時的族親們有個打算,就是讓女孩回家干幾年力氣活,然后再把她們嫁出去??紤]到大腳女人不容易出嫁,他們只好提前想出另外一個辦法,就是把她們賣給青樓。唉,反正那些嫖客都是些賤坯子,只配睡些大腳女人。
一邊是百姓捶著門要人,一邊是洋州縣關著門不放人,事情就鬧大了。關鍵時刻,還得田三虎拍馬趕來,主持正義。最新修訂出版的《青埂方志》(1995年)還提到了此事,里面的文章引自《紅旗漫卷西風》(1968年出版)一書:
在這場偉大的反洋教愛國運動中,田三虎發(fā)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在他的英明領導下,教堂的院墻被推倒了,彩繪玻璃鑲嵌的門窗被石塊擊碎了,里面的糧食被搶走了,帝國主義傳教士夾著尾巴逃跑了。
書中個別詞語值得商榷。因為除了“帝國主義傳教士”,“逃跑”的還有后來的將軍田汗,民族英雄葛任,以及毛驢茨基白圣韜。我的姑奶奶也離開了青埂。事實上,除兩個女孩被搶回民間以外,育嬰堂里的人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