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葛任家譜

花腔 作者:李洱


既然白圣韜提到了葛氏的先祖葛洪,我也就順便做些補充。據(jù)葛氏家譜所記,東晉的葛洪,確為葛氏先祖。青埂鎮(zhèn)一帶的葛氏家族,均來自廣東東江北岸的博羅縣。博羅境內(nèi)有羅浮山。史料記載,葛洪少時即好神仙導(dǎo)養(yǎng)之法,后師從鄭隱,學(xué)習(xí)煉丹。后來,帶著兒子和侄子到了廣東,在東江北岸的羅浮山煉丹,并著有《抱樸子》一書,凡七十卷:內(nèi)篇二十卷,論神仙吐納、禳邪卻禍之術(shù);外篇五十卷,論人間得失、世事臧否之事。葛洪積年而卒,死后就葬在羅浮山。

再往上、往遠處推,據(jù)家譜記載,葛洪的曾祖是葛玄,葛玄的先祖就是大禹。《尚書?堯典》里說,是時,“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于是有了大禹治水。葛任在上海時,與魯迅先生有過交往。前面提到的日本人川田,在他早年所著的《回憶與魯迅的一次晤面》一文中寫道,1932年10月11號,葛任在與魯迅先生的長談中,也曾提到過葛洪是他的先祖。葛任說,他正在寫作一部自傳體小說,叫《行走的影子》,開頭便要寫他的先祖葛洪,“寫葛洪,不犯王法吧?”魯迅先生說:

可以寫得油滑些。昔有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我正要寫不周山,寫的就是王法的來歷,且要寫得油滑,總之要在莊嚴高尚的假面上撥它一撥。據(jù)說大禹是葛洪的先祖,你何不寫那大禹呢?我送你一個現(xiàn)成的題目,叫“理水”怎樣?

眾所周知,最后寫出《理水》的是魯迅,而不是葛任。1935年11月,魯迅的《理水》完稿。又過了幾個月,魯迅病死于上海。葛任寄去了一份唁電:“人生知己,湯湯淚水;斯世同悲,浩浩懷山?!逼渲械摹皽珳珳I水,浩浩懷山”,即是對魯迅《理水》開篇所引的《尚書?堯典》里的一句話的化用。

而往下、往近處數(shù),二十代以內(nèi),青埂鎮(zhèn)葛氏家族的譜名如下:“公義定天經(jīng),榮華居永清,福位傳高貴,心德存行正”。葛任曾祖的譜名為葛心堂,祖父的譜名為葛德琛,父親的譜名為葛存道。到葛任這一輩,為“行”字輩。因為在他的童年時期,父親一直不在身邊,祖父又不理家政,所以他沒有起過正式的譜名。

白圣韜所說的那個被“臍帶勒死”的女嬰,當然也是“行”字輩。八月初七那天--這是葛任的生日,當家人發(fā)現(xiàn)那個脖纏臍帶的女孩不哭不鬧,臉色青紫,就把她放進一個草籃里,扔到了濟水河邊。在這里,我要事先透露一點,那個女孩其實并沒有死去,而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她就是我的姑祖母。而我的母親,即葛任的女兒,應(yīng)該是“正”字輩。

我曾兩次到過葛任的出生地青埂鎮(zhèn)。青埂鎮(zhèn)因背靠青埂山而得名。它還像舊時圖中所繪,沒有什么變更。冬天,青埂山上點綴著朵朵白雪。春天,雪化了以后,山間小溪匯成一條小河,流經(jīng)青埂鎮(zhèn)和鎮(zhèn)上的那個石橋麒麟橋,也就是葛任降生的地方。青埂鎮(zhèn)還有葛任的侄子。按輩分,我應(yīng)該叫他叔叔。他名叫葛正新。和別人一樣,他也認為葛任死于1942年的二里崗。他向我講述了葛任出生時的一些事情,以及我的姑祖母被當成死嬰扔掉之事。不用說,這都是他從一些老人們那里聽來的。他的說法與白圣韜的自述,基本相似:

聽說,我叔叔(指葛任)是在游行時生的。這就是命。那家伙后來走南闖北,一會兒往日本跑,一會兒往蘇聯(lián)跑。對,現(xiàn)在叫獨聯(lián)體了。反正從來沒有消停過,最后死也是死到了外地,叫什么二里崗。你不信命不行。

老人們都說,生他的時候是正晌午,地上的日影比手指頭還短。生完他,又生了一個,是個女孩??伤v,生下來就死了。我們這一帶,孩子生下來,不能吃奶,得先嘗“五味”。什么五味?醋、黃連、鹽、鉤藤和糖。吃得五斗醋,方能做宰相嘛。吃完醋,再吃黃連。小孩沒牙,黃連是和鹽、鉤藤一起煮的,煮成一鍋湯,捏著鼻孔灌下去。最后才是紅糖水,先苦后甜嘛。吃五味時,老人們發(fā)現(xiàn)那女孩被臍帶勒得青紫,她不吃醋,也不吃糖。普天之下,小孩哪有不愛吃糖的?要么是死人,要么是憨人。曾祖父就把那個女孩放到一個籃子里,上面蓋著鉤藤葉子,扔到了鎮(zhèn)外的河邊。

老人們說,我二奶奶(即葛任的母親)在月子里也不安生,常偷偷往河邊跑。她沒能見著那死孩子。怎么能見著呢,早就叫狼叼跑了。可她的腦子就是轉(zhuǎn)不過彎。家人找到她的時候,原本知書識禮的二奶奶,高一聲低一聲,哭得正歡呢。有一段日子,她的腦子似乎出了問題。有時,她會冷不丁地冒一句,說她聽到孩子在哭,眼都哭腫了,腫得跟棗一樣。她說得活靈活現(xiàn),有鼻子有眼,很嚇人。好在她并不是常犯,家人也就不太在意。據(jù)老人們講,她有時還燃燭焚香,和死去的女孩對話。她后來走絕路(指自盡),保不準就是給這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害的。當然,我也只是瞎猜。這種事,老家伙們都說不清楚,我哪能說清楚。

事先交代一下,那個女嬰,即我的姑祖母,是被一個外國傳教士救活的。這一點,我后面還會提到。他就是畢爾(Revd Samuel Beal)牧師,當時在青埂山一帶傳教。葛任出生的那一天,他拍下了那個游行場面。這張照片后來收錄在他和埃利斯牧師合著的《東方的盛典》一書中。姑祖母在世時,曾將這張照片翻拍、放大。雖然我不能從人群中辨認出葛任的母親,但我依然如獲至寶,把它放在我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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