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炎培心下這一震蕩，著實非同小可！
　　
　　陳立夫泄出幾絲戰(zhàn)勝者的笑容：“我看，還是自行解散的好?！豆妗诽婺銈儗懞昧恕！闭f著，從包里取出一份準(zhǔn)備好的文稿。
　　
　　忍辱負(fù)重的黃炎培接過文稿，不能不使出緩兵之計：“我?guī)Щ厝ド塘恳幌??！?br>　　
　　陳立夫這才變得“爽快”：“當(dāng)然可以。只是《公告》的簽字人必須是張瀾--這是蔣主席指令的?！蹦峭蝗弧翱蜌狻钡目谖侵忻黠@地不懷好意，還有點促狹。
　　
　　黃炎培抓著《公告》，欲哭無淚！
　　
　　恰如沈鈞儒所言，黃炎培只身赴南京，真是“多此一行”。
　　
　　黃炎培回滬的第二天，1947年11月5日，民盟在上海集益里8號和成銀行宿舍召開了中常委擴大會議。
　　
　　《公告》已傳閱了一圈。沈鈞儒接過《公告》，輕聲問著黃炎培：“還有沒有辦法可想？”
　　
　　黃炎培頭沉沉一擺：“我臨走時陳立夫交代--‘一個字不能改’，改了就不算數(shù)?！?br>　　
　　沈鈞儒憋不住一氣沖出：“條件也……太苛刻！”
　　
　　張瀾深邃的眼睛里燃燒著兩團(tuán)火焰！他幾乎要拍案怒起！
　　
　　羅隆基昨天晚上的談話應(yīng)時從腦際溢出：“表老，我從司徒雷登那里探到口風(fēng)，光是南京一地，保密局長毛人鳳手里就掌握了我們民盟六百多人的名單，包括中央委員。要是全國盟員登記自首，那我們可就……慘啦！”
　　
　　張瀾不忍目睹一般，閉上了眼睛。
　　
　　黃炎培補充著：“這次羅隆基能來上海，也費了不少周折，只許他住院治病療養(yǎng)，不許離開上海一步。”
　　
　　史良聽了一笑，順手捏了一把羅隆基的臂膀：“把你‘養(yǎng)’肥了，好殺。”
　　
　　羅隆基又恢復(fù)出些許瀟灑，也轉(zhuǎn)身捏了一把史良：“你已經(jīng)肥了，夠‘資格’了?！?br>　　
　　沈鈞儒本就心里憋著氣，此刻一瀉而出：“都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
　　
　　痛苦的擴大會議又回復(fù)出難耐的死寂。
　　
　　樓上的死寂，愈發(fā)把一樓客廳里的眾記者等得心焦了！
　　
　　“還定不下來？”
　　
　　“咳，定不定，反正一個樣?！?br>　　
　　“強人所難??！”
　　
　　“……”
　　
　　弄堂里，軍警、特務(wù)不再隱身在暗角里，而是明目張膽地游弋著，監(jiān)視著，無顧忌地虎視眈眈著。
　　
　　弄堂新房里的那對新婚夫妻不時從窗簾縫里往對過張望一下。
　　
　　丈夫大搖其頭：“這世道，真弄不懂了，好人偏偏遭殃！”
　　
　　妻子一把悶住丈夫的嘴：“噓--輕點！今天有點兒特別！……”開會的張瀾臥室門口，蒲生撲在樓梯口吹著口哨，放著哨，他眼看著樓梯口，耳聽著屋里動靜，因為焦灼，時不時停下口哨，拳頭不時砸在扶欄上。
　　
　　“咦，怎么老半天都沒有聲音了？”
　　
　　是啊，張瀾小臥室里的擴大會議，眼下只有迫人的死寂！
　　
　　黃炎培不堪凄楚地喟嘆一聲：“想不到我們民盟，呼喚民主，憂國憂民，居然被強權(quán)壓迫到如此地步！”
　　
　　葉篤義猛可冒出一句：“要是我們不解散呢？”
　　
　　張瀾眼里波光一記閃忽，仿佛捕捉到什么--警車的呼鳴；牢門的撞擊；機槍的掃射；……張瀾心底里噴涌著泣血的吶喊：“誰想解散？我們從無到有，從地下到地上，走到今天……讓蔣介石如此‘抬舉’我們……太不容易啦！可要是不解散，‘地上’的所有一切怕都要化為灰燼--這都是中國急需的一代志士、精英??！”
　　
　　裂岸的驚濤，此刻在張瀾腦際轟響著、轟響著，隆隆不絕！
　　
　　他的目光終于又泊落到《公告》上。
　　
　　羅隆基憋不住開了腔：“我看爭論也是徒勞的--連一個字都不能改?！?br>　　
　　沈鈞儒環(huán)視同仁問道：“還有什么要說的？”
　　
　　沒有人再作徒勞的評說。
　　
　　大家不期而然，將目光匯集到一言不發(fā)的主席--張表老身上。黃炎培不忍心地提著醒：“表老？”
　　
　　張瀾目不旁視，灼灼的眼光泄出難言的悲壯。許久，許久，他依然沒有說話，直面著法西斯式的取締，還有何話可說？他慢慢地、沉沉地抓過筆，提起……同仁們屏息凝視著變得如此沉重的筆……筆，落下去了--張瀾落筆人的耳際又炸響一串裂岸的驚濤。有情的驚濤宣泄著、咆哮著……在蔣介石強權(quán)的迫壓下，為了在地上的公開盟友免遭毒手，為了留住青山，中國民盟主席不得不懷著苦痛與悲壯，違心地簽下沉重的字。
　　
　　中國民盟解散了。
　　
　　心有不忍、有不甘，有萬語千言要說而久久沉默的張瀾臨窗佇立著，月華的逆光中，恰如一柱堅挺的石雕。
　　
　　時鐘催響三下，已是凌晨三時了。
　　
　　張瀾聽若不聞。有頃，他決然地抓過筆，心底的狂潮沖決而出：“殺頭我是不怕的。可為了更多的盟友不被殺頭，我不能不簽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