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人是個高個兒,跟父親一樣地戴著眼睛,而且是深度的。他對阿吉泰笑著,那笑容顯得極儒雅,就象是天山上開得極其圣潔的雪蓮花。他這張臉我很熟悉,是在哪兒見過的呢?
他已經(jīng)走進了屋子,并看見我,說:這是誰家的小孩子?
阿吉泰說:范主任,這是我教過的學生。
進來的人笑了,說:學生?我怎么看著他顯得比老師還老?
也許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語言中的幽默,所以就先笑起來,而且笑得很開朗,有點象是周總理的笑,就好象是天底下的幸福全讓他一個人碰上了。
阿吉泰叫范主任,讓我想起了這個人是誰,他就是曾經(jīng)打過爸爸一個耳光的人,是這個大院目前的最高領袖。我當時有些恨自己,這個當著你的面抽打你爸爸耳光的人,你怎么就忘了呢?你應該在他一進來的時候就認出他,而不是等待著阿吉泰叫他范主任之后。
范主任走到我的跟前,看著我,并從我手里拿那本詞典,他的手伸得很長。我不想把詞典給他,他抓著這本詞典,我用力抓著,就是不想給他。
范主任感到有點奇怪,他加大了力度,說:這孩子是不是不會笑?! ∪缓螅箘虐言~典從我的手里奪過去,就象是一個暴君在收回他的刀。然后,他看了看,說:這詞典少見,我在清華的時候,曾經(jīng)在圖書館見過。
阿吉泰盡管有些緊張,卻有些討好地對她笑著,我感到那一刻她的笑容與他的笑容有些象,都如同天山上的雪蓮花一樣。
然后,范主任翻開了一頁,用英語隨便念了一下,說:知道什么意思嗎?
阿吉泰笑著搖頭。
范主任說:是英國人拜倫的詩,冬天就要過去,春天還會遠嗎? 阿吉泰說:范主任懂的真多。
范主任笑起來,牙很白,配合著他白色的襯衣,還有他削瘦的下巴,真是很有風度,而且,他能用英語念出美麗的詩句,他這樣的人怎么會突然打爸爸一耳光呢。就算是爸爸為毛主席少畫了一只耳朵,可是,他怎么會出手打人呢?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里都要朝外冒血了。
這時,范主任突然對我說:小朋友,你回家去吧,我有事跟你們老師說。
我看著阿吉泰,希望她說:讓他呆在這兒吧。但是,阿吉泰沒有說,她很快地看看我,把目光移向了別的地方。
我拿著詞典,心里不想走,卻象是一個聽話的孩子那樣地站了起來。
阿吉泰這時抬頭看了看我,裝著輕松的樣子,說:回去吧,以后別不回家,你爸爸媽媽會著急的。
我感到深受侮辱,由于慌亂,手中的詞典竟掉在了地上。
阿吉泰過來撿起它,對我笑著,說:回去吧。以后再來玩。
我走到了月光下,當聽到門重重地被關上時,我感到了壓抑,一個少年的壓抑有時跟老人的一樣,無邊無際,如同深深的海洋,一點也不能平靜。
我不甘心就這樣地走了。
我從后窗爬上去,透過玻璃,看著里邊。也許是因為范主任太著急了,也許是阿吉泰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沒有拉上窗簾,那時范主任正想去抱阿吉泰。
阿吉泰在躲他。
范主任在說著什么。
阿吉泰把范主任推開了。
范主任再次朝阿吉泰猛撲。
阿吉泰被他抓得死死的。她的頭發(fā)亂了。
這時,我突然有了主意。我從后窗跳下去,跑到前門。開始敲門。里邊突然變得安靜。我用力砸門。聽到有人來開門時,我很快地朝后院跑,然后躲到了一個老榆樹的后邊。
阿吉泰站在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就象是一尊石膏像,范主任站她身后的門口。
進來吧。范主任說。
阿吉泰不肯進去,她說:你走吧。
范主任說:別在門口說,影響不好。
阿吉泰有些猶豫,他看著范主任,似乎在判斷他在重新進了自己的屋子之后會作什么,他有沒有可能放棄。她的眼神有些可憐,就好象她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她無辜,無奈,無所適從。我當時真是不懂,她怕他什么呢?如果她真的不進去,或者把他堅決趕走,那他還敢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