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跑著,不顧一切地跑著,像是發(fā)瘋了一樣的跑著。天上照耀著我們的不知道是阿吉泰還是太陽,她走到哪里哪里亮光四射,她站得太高了,所以無論我怎么跑,她都在我的頭頂,我跑一步,她也跑一步。我無法擺脫她的臉龐,還有她的眉毛,她圓滿的肩膀和她那略微有些顫動的乳房。
我都忘了是怎么離開鍋爐房和澡堂的,我飛跑著,穿過了豬圈和大食堂,然后,朝學(xué)校方向跑去。一路上,我看不見任何人,只有阿吉泰在天空中對我微笑。這時,突然有人拉住了我,并對我說:GOOD AFTERNOON。
我站住了,像是一個夢游幻者被驚醒,我站住了,也本能地說:GOOD AFTERNOON。
我站住了,看清楚了面前的英語老師王亞軍,他總是那么體面,明亮的眼睛里含著微笑,從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到任何審問的意思,只是在那一刻里,我的臉開始紅了。
他看著我,半天才說:WHERE ARE YOU GOING?
我楞楞地,一時眼睛還有些發(fā)直,本能地說:I DONT NOEW。
回到家時,母親正在為父親洗那身軍裝。
那時洗衣服是可怕的事情,母親用搓衣板為父親洗得很費力氣。父親這身軍裝太寶貴了,那是他在背運時又重新走運的物證,是上邊對他的關(guān)懷以及他最好地發(fā)揮才能的物證,他們制造氫彈是不是為了殺人的,父親不會思考這種問題。機會就是一切,父親那時就是一個徹底的實用主義者,而徹底的實用主義者是無所謂懼的,他們連鬼都不怕還怕困難嗎?還怕把衣服穿臟嗎?所以,父親穿上就不肯脫,上邊全是油污,洗出來滿盆的黑水。
母親在樓下的樹上拉了根繩子,把衣服搭在了上邊,并讓我在旁邊看著。
我望著母親的背影,她像跳高一樣地重新走進了單元門。自從我們家跟黃旭升家換了房子之后,我們家就成了一樓了,回家真是方便多了。從屋里走進屋外,從陰影走進陽光都變得簡單易行,我們離大自然真是近了。
我看著爸爸的衣服正迎著烏魯木齊的秋風(fēng)招展,就像是一面像征著走運的旗幟,那抖動的棉織物飄揚在我與天山之間,簡直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那件軍裝的高貴?! ∥易陂T前的臺階上,漸漸感到了無聊,就望著天空發(fā)楞。
黃旭升出來了,他看我,又看看衣服,說:你爸爸穿軍裝真好看。
我說:你爸爸原來不是也穿軍裝嗎?
她說:那是國民黨的軍服,難看死了。
我說:大蓋帽威風(fēng),都是美式的。
她高興了,說:真的?
我說:當然了。
她說:那你來,上我們家來,我家還有一張爸爸穿軍裝的照片。是挺威風(fēng)的。
我跟著黃旭升進了她家。
黃旭升爬上一個大箱子,從上邊撂的一個小箱子里邊拿出了一張她爸爸的大照片。那是她爸爸穿著將軍服照的。
她說:你說國民黨軍裝和共產(chǎn)黨軍裝,哪個好看?
我說:你說呢?
她說:你說。
我說:你說吧。
她說:還是你說吧。
我們都笑起來?! ∷f:你反動。
我說:你反動。
當我從黃旭升家里高高興興地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爸爸的軍裝沒有了。我嚇出了一聲冷汗。深深地知道大禍臨頭了。
我永遠忘不了父親聽說那身軍裝丟了之后的那種瘋狂。
他幾乎是從家里一步就沖到門外的,他像一個真正的神經(jīng)病患者一樣地跳到了樹下,然后在四面的的角落里尋找??拷鼧堑囊唤鞘菄鷫?,挺高的一面墻,那邊是另一個單位,父親就像是一個武藝高強的人,他一步就跨了上去,他想看看是不是有外單位的人把他的軍裝扔在了那邊。
然后,他又從墻上跳了下來。
母親也開始向每一個過來的人詢問,想發(fā)現(xiàn)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