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在女同學們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坐在我旁邊的黃旭升。像的有的老師都能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的女生一樣,他終于找到了黃旭升。 這個瘦女孩子,臉很白。他站在她跟前,看著她的書,意識到她是這個班里唯一沒有用漢語在單詞下注音的人。他的臉上有了笑意,回到了講臺上,說:劉愛旁邊的那個女生,你起來念。黃旭升的臉上開始由白變紅,她起身大聲地念了課文。英語老師興奮無比,說:GOOD。
女孩子都是聰明的,她們從來都能意識到在自己的身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即使她們還很小,也不會例外。黃旭升就意識到了,她的臉開始發(fā)紅,她抬頭看看英語老師,又低下頭。女生們的羞怯和內(nèi)心里不安份的渴望從來都是這么表現(xiàn)的。王亞軍沒有再說什么,他肯定有了自己英語課代表的人選。然后,他回到了講臺上,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大字,并說:一個月以后你們就可以學國際音標。大家都有些楞地望著那四個字。他又說:學會了國際音標,你們可以獨自拼出世界上最難的英語單詞。
全班沸騰了,國際音標四個字讓大家心里充滿了感動與渴望,就好像我們可以乘著戈壁灘上的大風,越
過塔里木沙漠,越過阿爾泰那邊的額爾齊斯河,一直漂到歐洲的英國,最后才落到美國。 黃旭升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允許我看了她的英語書,那上邊果真有國際音標注音?! ∥液孟裢烁嬖V你們,黃旭升家跟我家住在一個樓內(nèi),她爸爸是國民黨起義的,據(jù)說還是一個少將。不知道我說的起義跟你們理解的是不是一樣,在烏魯木齊起義并不意味著國民黨向共產(chǎn)黨投降,而是立功。
但那時候在我們家的樓上國民黨的將軍并不值錢,一單元住著劉行,是個少將。二單元住著馬平云也是將軍,據(jù)說還是中將,是一個師長。三單元住著黃震,那就是黃旭升的爸爸,她爸爸是旅長。
我們家也住在三單元,在四層。她們家在一層,她爸爸當年騎馬時受過傷,腿不好。
兩年前我家剛住進這座樓時,爸爸經(jīng)常對媽媽說:我這個共產(chǎn)黨培養(yǎng)的總工程師,竟然要住到四樓。他的腿是跟共產(chǎn)黨打仗出的問題,卻能住在一樓。
媽媽就說:你也不能說是共產(chǎn)黨培養(yǎng)的,你上大學不是在圣約瀚嗎?住在四樓挺好,不吵,用不著聽樓上人的喧鬧。
爸爸說:我當然是共產(chǎn)黨培養(yǎng)的,我是解放后清華的研究生,他們?yōu)槭裁此臀胰ヌK聯(lián)留學?我沒有去英國,美國,法國,日本,我去的是蘇聯(lián)。
從小,每當爸爸談到蘇聯(lián)時,我都能感到他有很強的優(yōu)越感,或者說,他很驕傲?,F(xiàn)在回想起來,他的表情燦爛,像是被教堂的光輝沐浴過的圣像。
現(xiàn)在讓我重新評價父親,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善于鉆營的人,他愛我,他更愛母親。可是他想方設法成了紅色工程師,他成了組織上最重視的人。他要求進步,并在他的領導面前哭泣,表示自己的決心.據(jù)說反右的時候,他在蘇聯(lián)揭發(fā)了自己同宿舍的人,那個人成了右派,去了大洪溝挖煤,死在一次瓦斯爆炸里,很慘,連腦袋都被黑色大塊的煤砸壞了。以后,許多年過去了,爸爸沒有為這件事有過任何懺悔,只是對我,或者對媽媽,好像是對自己說:吳之方這個人,就是說話太不注意了。
就好像他的死與爸爸的揭發(fā)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樣,就好像吳之方只是太愛說話了,他僅僅是被爸爸眼中那些壞人,比如打過他的范主任害死的一樣。
爸爸就是這樣獲得了民族劇場的設計資格,然后他開始驕傲,說了自己為自己建造了紀念碑之類話。
晚飯后,我要出去,媽媽問我去哪兒。我說:去黃旭升家。媽媽顯得有些猶豫。爸爸說:去干什么?我說:我想跟她學會國際音標。爸爸眼睛一亮,說:她已經(jīng)學會了國際音標?我點頭,說:英語老師給她單獨補課。媽媽說:他是男老師嗎?我點頭。爸爸媽媽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說:算了吧,她爸爸黃震最近心情不好,你去了大人會煩的。再說,學什么英語。我說:我要去。爸爸像是要發(fā)火。媽媽說:讓他去吧,說不定以后英語又有用了,你下了那么大功夫的俄語又沒用了呢?爸爸說:蘇聯(lián)就是再跟我們吵,它也是社會主義國家,他不過是修了,可是,英語……說到這兒,爸爸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我看他這樣,就很快地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