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天雄和楊世光到三泰賓館住下后，史天雄突然間感到心里空空蕩蕩的。楊世光也意識到事情這么處理不太合適，擔憂道：“天雄，這仗打得有問題。你不上任，你自己被動。你在天宇呆下去，王傳志能把你怎么樣?”史天雄嘆息一聲，“是不能把我怎么樣。我走這一步，初衷不是要正局級名分。天宇這么下去，早晚要出大事。與人斗，其樂無，窮!這是一句添個逗號的毛主席語錄。我要是以特派員身份來天宇，有兩個前途。第一，當個牌位，做個正局級寓公。第二，王傳志表面上把權(quán)力都交給我，然后設法讓天宇全面滑坡，他有這個膽量。第二種前途可能性更大。天宇每年能給國家上繳二十億利稅，能為社會提供近十萬個就業(yè)崗位。我抱著特派員身份不放，我就可能成為百身難贖的大罪人。家國同構(gòu)，家企同構(gòu)，一天不改變，中國就無法談什么偉大復興?！睏钍拦獠唤獾貑枺骸澳銓μ煊畹膯栴}分析得這么透，你又決定搞實業(yè)，這次你為什么要選擇退縮?”史天雄道：“我更愿意成為王傳志的實際助手?！?br>　　
　　兩人正說著，陸承志打來了電話，埋怨史天雄不能忍耐，告訴史天雄一個消息：下午黨組開了會，組織計劃司副司長已經(jīng)有人當了。這意味著史天雄已沒有退路，如果到天宇任實職不能實現(xiàn)，他就被掛起來了。好在陳東陽態(tài)度很明確，表示支持史天雄到天宇任實職。
　　
　　第二天一大早，楊世光陪著史天雄出現(xiàn)在西平市一個保持著幾十年前原貌的老街區(qū)。在老街舊巷轉(zhuǎn)了半天，楊世光感到有點寡淡了，史天雄的前途未卜，自己這些天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費了，想想這些，皺著眉頭說道：“天怪冷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沿街都是販夫走卒上班族，沒大看頭。找個地兒，填飽肚子干正經(jīng)事吧。我有一個直覺，這次你不能在西平久留。”
　　
　　史天雄像是在和楊世光賭氣，說：“我倒真想在西平呆上一星期，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這種場景，是沒有燈紅酒綠、紙迷金醉的夜生活好看?？伤涂础Ｒ驗檫@才是最本質(zhì)、最基礎(chǔ)的中國人的生活。中國的未來，是從這里生長出來。你信不信?”楊世光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真服了你了，這種時候，你還能產(chǎn)生詩興，不簡單。”
　　
　　兩人說笑著，拐進一條兩旁還長著幾棵香樟和銀杏的稍稍寬暢的老街?？戳酥甘九?，他們知道這條街名就叫銀杏街了。街很長，不是太直，幾條細窄的巷子與它相連，這使它比剛才穿過的幾條街巷又多了幾分人氣。遠遠地，他們看見了一個街巷交叉口的銀杏樹下佇立著一個女人。女人身邊放著兩個黑乎乎冒著白煙的東西。又走幾步，看見樹下有一張小桌，四五把小凳，一個案板挨著青磚的墻放著，上面擺著面條、時令青菜和七八個裝著各種調(diào)料的瓶子。女人顯然已到中年，身體單薄，神情憂郁但卻顯得健康，有一種親切的家常美。一個寫著“下崗一元面”的小木牌子，孤零零地靠在銀杏樹干上，樸拙稚嫩的幾個黑字，羞答答地看著路人。此時，這個小木牌在史天雄眼里，卻像一個時代的徽標一樣醒目，引得他不忍離去。女人下意識地搓著圍裙，露出三分之一的一口米粒白牙微笑了，卻沒招徠生意，難為情似的說：“這毛筆字是我兒子寫的，寫得太丑了?！睏钍拦鈫柕溃骸盀槭裁匆疬@個名字?”女人實實在在答道：“我下崗了，我們那個誰在鎖廠上班，眼見也要下崗了。下崗人賣面，也想讓下崗人吃得起。就起了這個名字?！?br>　　
　　史天雄拉個小凳子坐下，“每人來兩碗?！?br>　　
　　女人應一聲，忙碌起來。
　　
　　趁著煮面的工夫，楊世光把這個賣面女人的底細都盤查了出來。女人叫毛小妹，是國棉六廠的擋車工，十六歲進廠，干了整整二十年，遇上減員壓錠，下崗了。這時間，史天雄一直盯著小木牌看，思忖著什么，像個得道的高僧。
　　
　　楊世光吃完第二碗面，連聲說：“好吃，好吃，再來一碗，天雄，你也來一碗吧。”毛小妹站著沒動，笑著說：“先生，兩碗足夠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心人?！睏钍拦庹f：“我們真的還能吃?！笔诽煨圻@才開始說話，“這位楊先生一次吃過八塊壓縮餅干，胃已經(jīng)撐大了，你給他煮吧。你這一元面，一碗能賺多少錢?噢，我不該問?！睏钍拦鉁惾さ溃骸澳愦_實不該問，商業(yè)機密和女士的年齡都不該問?？上覄偛艈柫嗣〗愕哪挲g，現(xiàn)在你又問了她的商業(yè)機密?！泵∶醚谧煨χ皟晌幌壬嬗幸馑?。我賣個小面，有郎個秘密可言喲。一碗毛利有兩毛，交交雜七雜八十來種費，凈利有一毛八，一天賣七八十碗，能賺個十三四塊錢，加上政府每月發(fā)的一百五十元生活補貼，有五六百元，加上我們?yōu)槊瘢?，就是我愛人每月二三百元工資，日子馬馬虎虎還能過?！?br>　　
　　史天雄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朝幾家的門縫里塞報紙，接著就聽見男孩脆若鈴鐺的叫賣：“賣報，賣報——晚報、都市報——”楊世光皺了一下眉頭，說道：“西平竟有這么小的報童，不知燕平?jīng)鍪虚L看見該作何表示……”突然停了下來。小男孩胸前的紅領(lǐng)巾微微飄著，直朝面攤走來，十來歲的身子前抱一厚疊報紙，后背一個碩大的紅色書包，樣子讓人生憐，黑瑪瑙一樣的大眼睛撲閃著，又讓人生愛。
　　
　　小男孩把報紙和書包朝小桌上一放，喊道：“媽，快給我煮面，我都快餓死了。”毛小妹彎腰撈著面，答應著：“馬上給你下面。還有多少份?”小男孩道：“今天還不錯，晚報剩八份，都市報剩六份，已經(jīng)夠本了?！泵∶枚酥孓D(zhuǎn)過身，笑得臉如滿月，夸獎道：“小軍，你真能干?！卑淹敕旁跅钍拦饷媲?，“先生，你的面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