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大爹,您老聽清了,你家老二剛被仇家謀殺。沒有照看好是我們的不對,但絕不是有意所為。為了表示歉意,黃縣長和馬隊長決定送一支長槍給你們家老大。今日大家都在氣頭上,為了不再發(fā)生沖突,我們先回縣里,這里的事留待日后處理?!?/p>
自衛(wèi)隊士兵跑得飛快,杭家男人抬著鐵沙炮一直追到軍師嶺腳下,也只撿到一只土黃色的軍帽。因為離縣城太近,杭家人只好無奈地收手。
從小教堂里抬出老二的尸體,杭家人眼睛都在冒火。
望著那身首分離的尸體,杭大爹平靜地輕嘆一聲:
“人是全身來的,去時也得全身!九楓,你有一手硝狗皮的好手藝,能不能還二父一個全身,就看你的了?!?/p>
杭大爹不生氣,天門口人反而更害怕。
只要杭天甲動一動馬鷂子留下的那桿步槍,所有人的脊梁骨就開始發(fā)冷。
杭家老二的頭脫離身子久了,像只被霜打過的老南瓜,白掩黃,黃蓋白,捧在手里冰冰涼的,雖然不大,卻比得上一只壯狗的分量。杭九楓不想看那睜得圓圓的眼睛,可是不管他躲在哪個角度,都會被它盯著。杭九楓一遍遍地罵馬鷂子,先是小聲,后是大聲,一直罵到自己不再害怕,哪怕失手讓二父的人頭在自己懷里打了個滾,也能坦然地將它翻過來重新放好。杭家老二的皮比一般人要厚,卻比不上狗皮堅實。杭九楓要了芒硝,也要了硫磺,其他工具也全帶在身邊。他沒有用硝狗皮的辦法,也沒有用替阿彩治癩痢的辦法。杭大爹要求將老二的人頭同身子好生接在一起,作為侄兒的杭九楓得用新的辦法。
經(jīng)過一番構(gòu)思,杭九楓將人頭與身子分斷處放在芒硝里泡了一天一夜,隨后將身子斷處的皮切下一圈,又用了一天一夜,十二分小心地將其打磨到紙一般薄。在兩相對接之前,杭九楓先將一個樟木楔子插入人頭上的氣管。有木楔撐著,人頭連回到身子上。杭九楓很想將這事做得無可挑剔。他用上好的絲線,從氣管旁邊開始,如同夏天掠過田畈的旋風,一針接一針地從最里邊縫到最外邊,將兩邊的僵肉連到一起。花了半天時間,縫完最后一針后,杭九楓忽然啊了一聲,一只手從二父的人頭上抬起來,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額頭。說是不緊張不害怕,真正動起手來,還是有些哆嗦,稍一分心,忘了將事先準備的那圈皮先一步套上去。杭九楓指著那圈硝過的人皮,告訴杭大爹,他得將剛剛縫好的線拆了重來。由于杭大爹的默許,一旁觀看的常守義有機會重溫他讓杭家老二人頭落地的痛快。那圈人皮在杭家老二斷成兩截的脖子上套好后,杭九楓怔怔地低聲嘟噥:“這東西就像銀項圈!”
杭九楓將上半截脖子最下邊的皮,同下半截脖子最上邊的皮拉到一起,新?lián)Q的絲線在兩截脖子中間打著旋轉(zhuǎn)出來。
這一次用的絲線特別細。杭九楓遺憾地表示,描花繡朵縫衣補褲是女人干的事,這么細的針線,大手大腳的男人做不了??墒羌依锏呐耍ǘ傅钠拮佣疾桓覄邮?,不停地說好話求著杭九楓。杭九楓沒有別的選擇,只得將這事做到底。繞脖子一圈,杭九楓縫了幾百針。針要扎得不遠不近,線要繃得不緊不松正合適——太緊要起疙瘩,太松又會出現(xiàn)坑坑洼洼。好不容易縫完,再將項圈一樣的皮圈挪到針線縫口上一掩蓋,除了兩條細線,別的痕跡全不見了。杭大爹已經(jīng)非常滿意了,杭九楓卻說他還有辦法做到連兩條線也看不到。接下來他的做法同替阿彩診治癩痢沒有多少兩樣,不僅還是那樣忘情和投入,而且手法更溫和細膩。磨過了,刮過了,拍過了,再抹上一層女人用來搽臉的粉。等到杭九楓直起腰來說一聲:“好了!”前后已過了三天三夜。
仿佛忘了杭家老二是自己的二父,杭九楓理直氣壯地告訴杭天甲,不管換了誰,都不可能還杭家老二一個完整得像是天生的身子。杭天甲吼了一聲:“還不給你二父磕頭!”像從夢中醒來,杭九楓翻身倒地,跪在杭家老二的尸體面前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耐觐^,杭九楓的眼淚像溪水一樣流出來。他哭起來就像女人那樣沒有止境,杭大爹再三呵斥也沒用。大家都覺得杭九楓是被杭家老二的人頭嚇著了。后來,常守義想出一個辦法。在獲得杭大爹的諒解后,他說這個辦法是從狗身上學來的,不管多么沒用的狗,只要將帶血的狗肉喂給它,它就會變得兇狠無比。要想讓杭九楓恢復先前的英武,就得用杭家老二的耳朵泡酒給他喝。
杭大爹盯著常守義看了好久:“這是個好辦法!只是得用你的耳朵?!?/p>
嚇得常守義不敢再在杭大爹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杭大爹舍不得割下二兒子的耳朵,只給杭九楓通常的燒酒喝。喝了半斤,又喝半斤,一場宿醉后,杭九楓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