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并沒覺得自己故意等著尹初石回來一道吃飯。但直到女兒小約七點半晚自習結束后回到家時,她還沒吃晚飯。尹初石肯定不會回來吃飯了,但他卻沒打電話告訴一聲,她想。和小約一起吃晚飯時,小約問她玫瑰花是誰買的,并說作為家庭成員她不僅是最后一個發(fā)現(xiàn)玫瑰花的,而且事先對這筆開支一無所知。王一笑了,她告訴女兒,對不交銀子的家庭成員,老天爺吩咐了,知道也行,不知道也行。
“我沒交銀子,這是事實,可我一天到晚容易么?早晨七點多到校,一拼命就得拼到晚上七點多。還不是為你們兩個賣命?”
“為我們?”王一不解。
“當然,要是依我自己,我根本不上學?!?/p>
“不上學干嗎呀?”
“干嗎不行?!流浪遠方,揀廢紙賣錢,十五歲嫁人,可干的事多著呢!”
“小約,你可是真的長大了?!?/p>
“才發(fā)現(xiàn)吶?!不過,您別太當真,我在我班還算是思想幼稚的。”小約說得十分得意,“我們最成熟那主兒說,她最渴望喜歡她的男人用鞭子抽她?!?/p>
“什么?”
“哎,你別喊,也別跟別人說。她讓我跟任何人都不說的。這完全是心里的秘密,讓我一不留神給抖出來了?!?/p>
“好吧,我不說,不過你沒這么渴望吧?”
“我的渴望不都跟你說了么,大不了就是揀揀破爛兒什么的。反正是沒有壓力就成?!?/p>
“你在學校覺得壓力大么?”王一認真地問。
“有點兒,不過,我同學講話兒了,中國人民誰沒有壓力啊?”小約似乎不愿就這個話題深聊,便說,“媽,這玫瑰一買多就俗了?!?/p>
“什么意思?”
“人家買玫瑰只買一支?!?/p>
“那是因為兜里沒錢?!?/p>
“行了,你可別像我爸似的,總以為別人沒錢?!毙〖s看一眼王一又說,“我班有個男生存了十二萬塊錢。他讓我看過存折,寫的是他的名字?!?/p>
“他哪兒來那么多錢?”
“他說,他爸給他娶媳婦兒的。”
“我們是不是應該給你轉個學校?”
“行了,我這個學校已經夠好了。”小約說完回自己房間里去了。她還得拿出一些時間準備明天的功課。王一心里很疼女兒,但又不能下決心讓她去流浪或去揀破爛兒。似乎有一種潮流,即使她是一個老師,仍舊覺得并不十分健康,學生應該這樣學習么?但她不敢讓自己的孩子脫離這種潮流。這本身已經夠嚇人的了。
王一收拾完一切,便到臥室里倚在床上,聽小錄音機。她怕音響影響女兒學習。她拿起波伏瓦的《女賓》,接著讀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慣好不好,她常常同時讀兩本或是三本書:臨睡時讀的書放在床頭;班上空閑時間讀的書放在皮包里;工作需要必須讀的書放在案頭。她換了一盤磁帶,是澳大利亞“三兄弟”演唱小組。她最喜歡他們的一首歌叫《陽光》。波伏瓦的《女賓》是她讀得最慢的一本書,她常常無故停止閱讀,陷入對作者波伏瓦的種種猜測中。因為這故事來源于波伏瓦的直接經驗。最困擾王一的是,一個女人,無論波伏瓦,還是農婦,能對丈夫的情人產生理解。她覺得這很了不起,但沒把握自己也能做到這一點。想到這兒,她慶幸自己沒碰上這樣的事情,又想想自己的年齡,樂觀一點兒想,恐怕有生之年碰不上了。尹初石或者她,她都認為太老了。
電話響時,她看一眼墻上的石英鐘,即將九點,她想一定是丈夫打來的。
“喂。”她已經聽出是康迅有外國味兒的漢語,但還是等他問完話才回答,“我就是。你好?!?/p>
“我是康迅?!?/p>
“我已經聽出來你是康迅了?!?/p>
“我的外國味兒那么重么?”
“不,只是一點兒,你想問我哪一種動物的叫聲?”
“什么?”
“仿聲詞。”
康迅沒有笑,也沒有回答。王一感到康迅遇到了漢語以外的麻煩事。
“我現(xiàn)在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太晚?”康迅聲音有些低沉地說。
“不?!蓖跻魂P掉了錄音機。
“剛才是‘三兄弟’小組的歌兒吧?”康迅問時,思緒完全沒在這個問題上,這個王一已經感覺到了。
“是,你怎么了?”
“我很想見你?!笨笛嘎曇艉苄。孟裾f之前,已經知道這要求很過分。
“出什么事了?”王一關切地問。
“我收到一份電報,五分鐘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說。
王一考慮了一下,說什么話安慰康迅是適宜的。最后她只說了句“我很難過”。
康迅在電話里半天沒說話,王一很著急,她問,“你還好吧?”
“我很難過?!笨笛刚f著有些哽噎。
“我能理解?!?/p>
“可我自己理解不好,我恨他。我甚至高興他死。”康迅的最后一句話是用英語說的。
“可他是你父親。你想回去么?”
“電報里她告訴我,不希望我回去?!?/p>
“你要我去看你么?”
“這對你太不方便,是吧?”
“對,有一點兒,我女兒一個人在家。”
“不,你別擔心吧。我已經給你太多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