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在于:別人,不單是你的懼怕。懼怕,是因為向往,否則不會懼怕,否則無所謂別人,否則你對別人視而不見。向往,所以懼怕。而這向往,最顯著的一個緣由還是:夏娃藏于別人。
早在丁一幼年,我已借助他懵懂的目光一遍遍張望夏娃的行蹤了——張望別人,張望任意的女孩,所以丁一從小就有了“情種”或“好色”的名聲(以及后來那殘酷的稱號)。——如是行徑,我在史鐵生時也曾有過。比如我在他的“寫作之夜”,就曾望見夏娃正途經一個漂亮卻愁苦的女孩,見她正像我在丁一一樣感受著孤單與迷茫。那時,夏娃同那女孩正如影隨形地走在夕陽里,蹲在草叢中,像我和丁一一樣茫然四顧——想必也是懷著同我們一樣的心情在張望別人吧。她是誰?其姑且之名為“O”。她曾在那史的“寫作之夜”做短暫停留,以后不知去向。
我借助丁一張望別人。
我借助丁一的張望別人,而張望夏娃的行蹤。
那便是孤單,是孤單的與生俱來。
我猜所有的人都是一樣。因為“后來,上帝說:人單獨生活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合適的伴侶……”(《舊約·創(chuàng)世記》)
比如有一天你不得不離開母親,那就是你眺望上帝為你許下的伴侶的時刻。
那一刻,孤單得其證明。
那一刻有限的目光眺望無限的別處,猜想夏娃的音容。
記得那一天春光明媚,母親答應帶我們出去玩。我和丁一耐心地等候,在母親忙亂的腳步間夢著遠方,相信母親把一項項家務都忙完就會帶我們去。去哪兒?或許就是那神秘遠山的后面,或許就去那美妙的飛霞之中?懵懂的丁一望著太陽,看它從早晨走到中午,從烈日變成夕陽,以為盼望必然會在某一瞬間變?yōu)楝F(xiàn)實。但是母親把她的諾言忘記了。母親一直在洗衣服,洗呀洗呀,洗呀洗呀,直到太陽的光芒從山頂漸漸收斂,直到我從那懵懂并快樂著的丁一中猛然驚醒——與我在史鐵生中的初次失望毫無二致:“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郁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兒明白了。我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并且聽得見母親咔嚓咔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fā)現(xiàn)男孩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fā)現(xiàn)他在哭,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里。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著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男孩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里,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史鐵生的《務虛筆記》)那天,就在那天,正當丁一依偎在母親懷中之日,卻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脫離母親之時。那一刻,丁一或仍懵懂未醒,而我已開始張望遠方,張望夏娃,在由亞當延續(xù)而來的夢想中思念她,猜想她,尋覓她……
一切都是那一次告別伊甸的后果,以致這個名叫丁一的男孩不可避免地也將卷入這恒久的折磨——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光陰漫漫,遠山和飛霞也似孤單。因而我和丁一(以及任意的男孩)由衷地感到,一個人真實的處境是:形單影只。
丁一哭泣著把頭埋進母親懷里時,我飄然而出,恨不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恨不能“上天入地求之遍”。并且我相信:設若夏娃之旅曾一度途經O,那么無論何時何地,這便也是O的心情;如果夏娃之旅已經離開O,行于別處,延伸至任意的女孩,那么不管她是誰她必也會像我一樣地張望,為了當初的分別與盟約,而一如既往,尋覓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