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我徹底清醒過來,略微感到有些疲勞,脖子有點落枕。如每日早晨那樣,陽光灑在我的床上;我蹬開毯子,脫去睡衣,讓赤裸的脊背曬在太陽下。我把臉枕在交叉的手臂上,看到的最近的東西,是布床單上的大花點,稍遠一些,是一只在方磚地上躊躇不前的蒼蠅。陽光柔和而溫暖,仿佛曬酥了肌膚下的骨頭,仿佛對我進行著一次特別小心的熱療。我真想就這樣凝止不動地度過整個上午。
昨晚的情景在我的腦際漸漸變得清晰。我想起曾對安娜說過希里爾是我的情人,真令我啼笑皆非:醉時吐真言,然卻無人信。我還想起韋伯太太,想起與她的口角。我早已熟悉了那一類女人,她們在這種環(huán)境,在這般年齡,往往因無所事事和渴望生活而遭人討厭。安娜的冷靜使得我視她比往日更為沮喪和厭膩。這很可以預(yù)見,在父親的女友中,我看不出有誰能夠經(jīng)得起長時間與安娜進行比較。要想和這些人度過愉快的晚上,就得喝得酩酊大醉,鬧著玩跟她們瞎抬杠,要不,就得和這些夫婦中的一方或另一方保持親密關(guān)系。對我父親來說,這是小事一樁:查理?韋伯和他都是獵艷專家?!安虏陆裢砩险l和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來的?是索拉爾電影中的小瑪爾絲,我回了杜布依家,后來……”我父親開懷大笑,拍著他的肩膀:“幸運兒!她差不多跟艾莉絲一樣漂亮呀!”滿口中學(xué)生的腔調(diào)。在我眼中,使他們顯得愉快的,正是他倆投入在這類事情中的激奮和欲火。同樣,在那些無休止的漫漫長夜中,在咖啡館的露臺上,也有隆巴爾憂郁的肺腑之言:“我只愛她,雷蒙!你還記得今年春天,她還沒有走的時候……真傻,一個男人平生只跟唯一的一個女人!”這話雖說不干不凈,頗帶侮辱性,但卻是熾熱的,兩個男人面對著酒杯推心置腹地暢談,盡情吐露內(nèi)心。
安娜的朋友們想必從來不談自己。無疑,他們誰都沒有經(jīng)歷過此類艷遇的來龍去脈?;蛘?,即使他們談?wù)撘幌伦约?,也怕會帶著羞澀之顏莞爾一笑了事。我感到自己幾乎要與安娜分享她處理同我們的關(guān)系時所抱的高傲態(tài)度,這可親的帶傳染性的高傲……然而,我又仿佛預(yù)見到,三十歲時的我更像我們的那些朋友,而不像安娜。她的沉默、她的冷漠、她的謹(jǐn)慎令我窒息。相反,十五年之后,我會麻木不仁地投身于一個富有誘惑力的男人的懷抱,會向那個也是那么懶洋洋的人說:
“我的第一個情人名叫希里爾。當(dāng)時,我還不到十八歲,天氣很熱,在海濱……”
我頗為開心地想象著此人的面貌。他會有像我父親那樣的細(xì)細(xì)皺紋。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我趕緊披上睡衣,喊道:“進來!”進來的是安娜,她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杯子。
“我想你也許需要一點咖啡……你不感到還很難受嗎?”
“我很好,昨天晚上我有點喝醉了,我想是這樣的。”
“每次帶你出去都這樣……”她笑了起來?!安贿^話又說回來,你倒是讓我散了心……這次晚會太長了?!?/p>
我不再注意到陽光,甚至也沒留心咖啡的味道。當(dāng)我和安娜說話時,我總是全神貫注,我再也不感到自身的存在,然而,僅僅她這一個人就使我懷疑自己,強迫我審判自己。她讓我忍受冷酷與嚴(yán)峻的時刻。
“塞茜爾,你很高興與這幫人在一起嗎?韋伯夫婦或是杜布依夫婦?”。
“我覺得他們那樣的活法大都沒什么勁,不過這些人都很逗?!?/p>
她也注意到地板上那只蒼蠅的活動。我想這只蒼蠅一定是精疲力盡了。安娜的眼瞼長而厚,這樣的人多半很高傲。
“你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們的談話有多么單調(diào),多么……怎么說呢?……沉悶。那些什么合同啦,姑娘啦,晚會啦,你從來不覺得厭煩嗎?”
“你知道,”我說,“我畢竟在一個寄宿學(xué)校里過了十年。因為這些人生性放蕩,這就刺激了我?!?/p>
我不敢補充說這就討我喜歡。
“兩年了,”她說?!啊@不是一個推理問題,也不是一個倫理問題,而是一個感覺問題,屬于第六感官……”
我可能沒有這種感官。我自覺在這方面明顯地缺少點什么。
“安娜,”我突然問道,“你以為我聰明嗎?”
她笑了起來,對我問題的突兀感到吃驚。
“當(dāng)然啦,哦!為什么問我這個?”
“要是我笨得要命,你也會這樣回答我的,”我嘆了口氣?!澳阃=o我一種印象,就是,你遠遠地超過我……”
“這是個年齡問題,”她說?!耙俏疫€不如你自信的話,那就太令人難堪了。那樣的話,就該由你來影響我了!”
她開心地大笑起來。我感到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