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要等一個星期后才到。我趕緊享用這最后幾天的真正假期。盡管別墅的租期是兩個月,但我知道,只要安娜一到,我們輕松愉快的日子就一去不復(fù)返了。安娜習(xí)慣于給事物規(guī)定一個范圍,給言詞規(guī)定一個意義,而父親和我對這些卻放任自流。她以高尚的情趣和幽雅的溫情作為規(guī)范,人們也不難在她突然的退縮中,在她不悅的沉默中,在她的言談話語中領(lǐng)悟出這些規(guī)范。它們既摧人振奮,又令人疲倦,歸根結(jié)底,終究還有點使人羞愧難言,反正,我感到她還是對的。
她到達(dá)的那天,父親和愛爾莎決定到弗雷儒斯②的火車站去接她。我堅決不想?yún)⒓舆@次遠(yuǎn)行。這樣,父親只好采擷了花園里所有的菖蘭花,想等她從火車上下來時獻(xiàn)給她。我只向他提醒了一句,別讓愛爾莎捧著花束。他們走后,我在三點鐘來到海濱。天熱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我躺在沙灘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希里爾的聲音喚醒了我。我睜開眼:天空白晃晃的一片,光和熱交織在一起。我沒答應(yīng)希里爾,我不想跟他說話,跟誰都不想說。我被這夏日的威力釘在了沙土上,胳膊沉甸甸的,口干舌燥。
“你死了嗎?”他問?!皬倪h(yuǎn)處看,你就像一具漂流上岸的僵尸……”
我笑了。他在我身旁坐下,我的心立即怦怦地急速蹦跳起來,因為,他的手無意中輕輕地觸到了我的肩膀。上星期,在成績顯著的駕船操練中,我們曾十來次落到水里,我與他互相摟著,我沒有絲毫別扭的感覺。但今天,只消有這炎熱的天氣,有這嗜睡的倦意,有這笨拙的動作,我就感到胸腑中撕碎了什么,漾起一縷甜甜的情絲。我朝他扭過臉來。他凝視著我。我開始了解了他:他顯得比同年齡的人更加沉著,更加有道德。因此,我們的處境——三個人組成的這個可笑的家——令他驚詫。他也許是太心善了或是太不好意思了,竟羞于對我說出口,不過我從他向我父親瞥去的帶有仇恨的目光中就能感受出來。他也許更希望我被家庭折磨得心神不安。不過,我并沒受什么折磨,現(xiàn)在唯一使我不安的,就是他的目光和我猛烈的心跳。他向我俯下身來。我仿佛重溫到這星期最后幾日我在他身邊的信任感和安全感,當(dāng)他那張又大又略顯笨拙的嘴向我湊過來時,我胸中涌起一絲悔意。
“希里爾,我們曾是多么幸?!?/p>
他輕輕地?fù)砦俏摇N姨魍{(lán)天,隨即,我只看見在我緊閉的眼瞼下一片發(fā)亮的紅光。炎熱、暈眩、初吻的甘味和一聲聲粗粗的喘息,長長的幾分鐘中只剩下了這些。一聲汽車?yán)软憘鱽恚覀兿窀`賊一樣跳了起來。我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希里爾,匆匆趕回別墅。突如其來的早歸令我驚異:安娜的火車?yán)響?yīng)還沒有到。然而,我卻發(fā)現(xiàn)她從自己的汽車?yán)镒呦聛?,站到了平臺上。
“好一幢睡美人的房子!塞茜爾,你曬黑了!見到你真讓我高興。”。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你是從巴黎來的嗎?”
“我更喜歡開著汽車來,啊,我都快累垮了?!?/p>
我?guī)M(jìn)了臥室。我打開窗戶,希望能夠看到希里爾的帆船。但是它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安娜坐到床上。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圈略略發(fā)黑。
“這幢別墅美極了,”她深深嘆了一口氣。“房屋的主人在哪兒呢?”
“他和愛爾莎上車站接你去了?!?/p>
我把她的旅行箱放在椅子上,等我轉(zhuǎn)過身來,我發(fā)覺壞事了。她的臉色猛一下變了,嘴唇顫抖不已。
“愛爾莎·麥肯堡?他把愛爾莎·麥肯堡帶到這兒來了嗎?”
我無以對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盯著她。這張在我看來曾永遠(yuǎn)是那么寧靜,那么自信的瞼,竟使我陷入了無底的驚疑之淵……透過一個個由我的話語提供的形象,她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終于看到了眼前的我,但馬上又背過臉去。
“我本該先通知你的,”她說,“但我走得實在太急了,而且也實在太累了……”
“那么現(xiàn)在……”我機械地說道。
“現(xiàn)在什么?”她問。
她的目光飽含著懷疑和輕蔑。不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現(xiàn)在,你來了,”我揉搓著雙手,傻乎乎地說,“我很高興你在這兒,你知道。我在下面等你,如果你想喝點什么,這里的酒吧間棒極了。”
我期期艾艾地咕噥著走出房間,下樓梯時,我的腦子像一鍋粥那樣亂糟糟的。為什么她的臉色變得這樣,她的聲調(diào)這樣慌亂,她的身體這般虛弱?我坐在一把長椅上,我閉上眼睛。我努力回憶起安娜以前那張嚴(yán)峻的、使人安心的瞼:那種帶著譏諷的笑容,那副顯得悠然自得、威風(fēng)十足的面容。今天,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張臉也同樣會受到傷害,既感到激動又感到憤然。她愛著我的父親嗎?她可能愛他嗎?他身上可沒有一丁點兒東西合她的趣味。他軟弱、輕浮,有時甚至很怯儒。不過也許僅僅是因為旅途的疲勞,因為道義上的義憤?我胡思亂想了整整一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