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7)

白鹿原 作者:陳忠實(shí)


   張總督心不在焉又無可奈何地誦道: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jìn)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朱先生擊掌稱好之后,自己也吟誦起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朱先生吟誦至此,熱淚涌流,轉(zhuǎn)過身扯開步徑自走了。
  
  日暮時分,朱先生走到一條小河邊,隔水相望,那邊已是穿著清家服裝的兵勇。他走過木板吊橋,就被兵勇們截住,喝問不止。朱先生放下肩頭的褡褳,取出一方紙呈給兵勇們的頭目,那是方升當(dāng)巡撫時親筆題贈給他的一幀條幅:學(xué)為好人。朱先生考中頭名舉人那年,曾經(jīng)連續(xù)三次婉言辭謝了方巡撫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僅不惱,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擇取朱先生復(fù)信中的一句話“孺子愿學(xué)為好人”題書回贈。這幀條幅現(xiàn)在成了通行證,在劍拔弩張的兩軍對壘中顯示奇效,兵勇們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于是就把他帶有強(qiáng)迫性地弄上汽車。朱先生真的聞不得汽車的汽油味兒,一路上吐得攪腸翻肚。
  
  方巡撫在他的行營里接見了朱先生,并備下一桌豐盛的晚餐,朱先生卻遠(yuǎn)遠(yuǎn)坐著不上餐桌。方巡撫謙和地說:“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賊收復(fù)西安之后,再請先生?!敝煜壬鷵u搖頭,仍不動身。方巡撫問得緊了,朱先生才說:“我害怕?!狈窖矒釂枺骸斑@里就你和我,怕什么?”朱先生囁嚅道:“我沒見過你的這身打扮。我看見你這一身戎裝就好像看見了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不進(jìn)飯。巡撫你脫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撫聽罷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瞞你說,我從隴西起身時把便衣全都燒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說罷便脫下戎裝。朱先生這才坐到桌前說:“這才像個人了?!?br>  
  席間,朱先生一雙筷子只搛素菜,不動葷菜更不動酒,見方巡撫剛放下筷子,便從褡褳里掏出一只瓦罐,把盤中剩下的葷菜素菜傾盤倒進(jìn)瓦罐里去。方升皺了皺眉問:“先生,你……”朱先生憨憨地說:“我把這些好東西帶回家去,讓孩子嘗嘗?!狈窖矒狍@問:“何至于此?”朱先生說:“天下大亂,大家都忙著爭權(quán)逐利,誰個體恤平民百姓?我今日專程求恩師討活路來了。”方巡撫頓然激憤起來:“先生為關(guān)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為此披掛戎裝,平叛討賊,重振朝綱,百姓正翹首以待。”朱先生模棱兩可地問:“你能平定關(guān)中,我深信不疑。武昌呢?湖廣各省呢?誰去平叛?”方升說:“我為清臣,誓為朝廷盡忠。我丟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于武昌湖廣,那非我轄地,鞭長莫及?!敝煜壬φf:“一樹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榮茂,這一枝一梢還能維系多久?”方巡撫聽了,警惕地打量著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賊當(dāng)說客來了?”朱先生坦然地說:“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是向你討活路來了。恕我直言,清廷猶如朽木難得生發(fā),又如同井繩難以扶立。你縱然平復(fù)關(guān)中,無力平復(fù)武昌湖廣。你一枝一梢獨(dú)秀能維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攆出關(guān)中,怕是難得立足之地了。”方升聽到此時,臉色驟變,站起身來:“先生免言!我原以為你清高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門庭,為叛賊充當(dāng)說客!”朱先生坐著不動,稍微提高了話音:“恩師聽我坦白。張總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條,我只領(lǐng)受三條,一為剪辮子,一為放足,一為禁煙。我仍矢守白鹿書院,月里四十不曾下山,晨誦午習(xí),傳道授業(yè)解惑;仍然恪守‘學(xué)為好人’的宗旨。”說著就掏出方升題贈的條幅。方升怒氣難平:“我只要親自腰斬了那個負(fù)義之徒,寧可肝腦涂地亦不顧及?!敝煜壬犃瞬灰詾槿坏匦α耍骸安涣x之徒自有災(zāi)池等著他,何必你興師動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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