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時，她已經(jīng)醉了。搖搖晃晃。秋天了，夜已很深。

她沒有去開她的車。看來她腦子還清醒。就是身體不聽使喚，醉酒的人都這樣。她把我推到駕駛座上，說她家住在很遠的南郊。

我開著她的車。過了公交終點?？空?，我意識到回頭必須自己花錢打出租車了。我當然不可能再把她的車開回來。我在心里盤算著兜里的錢，畢竟我沒有什么錢。

她的家到了。一幢很漂亮的洋式樓房，三層樓。她說，你進來坐坐吧。

我說，不了。

這樣麻煩你，真不好意思。她又說，連一口水都沒有讓你喝，不行，我不能讓你就這樣走。

我也想看看富人的房子，就答應了。

很寬敞的房間，富麗堂皇。墻是用皮革包裹著的，給人殷實的感覺。我聞到了皮革的味道，那是豪華的味道。我老板的車內(nèi)，就充滿著這味道。那味道有時候會令人窒息，讓人受罪的，好像在考驗你是不是承受得了這種豪華，你是不是這個命。

這家里沒有別人。我記起來了，她離婚了。墻上的皮革繃得緊緊的，我的心也繃緊了。沒有別人。房間就顯得更加空蕩蕩的了。你看，這么大的房子，就我一個人住。她說。

你住得過來啊。我說。

有幫我住的。她說。

誰？

她笑了笑。她帶我走進一個房間，里面擺著一張考究的麻將桌。電動的。她說。關上了門。還有它們幫我住。她又打開了另一個房門。這是一個大房間，滿是運動器械，像個機房。沉重?？戳硕祭鄣没?。這么多。我說。

可是沒有用。她說。

什么沒用？

減肥呀。她說。

噢。我說。

絕食也沒用，她又說。還暈倒了。

我知道。

她好像忽然不甘心起來，又走向跑步機，登上去，按下電門，跑了起來。她很快就累得氣喘吁吁了?？墒悄菣C器還拽著她跑。我驀然想起我每天騎著自行車長途跋涉，上坡下坡，趕去上班，為人賣命。她卻無端地讓自己疲于奔命。人跟人真是大不一樣。窮人肉還吃不夠，而富人卻要吃蘿卜干蔬菜了。

我要幫她按滅按鈕，可是她不肯。她再也跑不動了，好像馬上就要死了。她終于臉色慘白地敗退了下來?？墒撬⒉蛔聛?，也不站住，而是走動著。她說不能停下來。這我知道。劇烈運動完猝然停下來，會造成猝死。心臟受不了。必須繼續(xù)走。走！走！體能鍛煉時，我們教練就總是這么朝我們喊。越累越要走。生命的秘密在于運動。簡直可憐……

她終于緩過氣來了，又恢復了常態(tài)。她的常態(tài)是什么呢？就是胖。她好像意識到了這點，又開始動了起來。她又鉆進了一臺大型機器中。那機器模樣有點猙獰，像刑具，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說是最新研究出來的。研究者一定是在惡毒的心態(tài)下研究出來的，發(fā)狠，沒有這種狠，是難以有此創(chuàng)造的。

她把兩個手臂伸進兩個長筒里。是皮長筒。長筒猛地一擰。她顫栗了一下。但是她沒有退縮，閉了閉眼睛，堅持住了。然后她的雙腿也被銬住了。機器運行了起來。發(fā)著猙獰的聲音。她整個人被吊了起來，又橫下?，F(xiàn)在，即使后悔也來不及了。只能任機器宰割。她應該不是第一次體驗到，她不會不知道這結(jié)局。她是自己情愿送上去受刑的。

我從她的神色看得出，她的手和腿在經(jīng)受著強烈的擠壓。她卻迎接似的吸了一口氣。莫不是迎接痛苦才能抵消痛苦？

那些皮長筒松懈了些，可是它馬上又旋轉(zhuǎn)了起來。我瞧不見它了，只感覺一陣刷刷的風。她的全身也篩糠似的顫抖了起來，好像遭受了電擊似的。

由于她的抖縮，她肚子上的衣服被撩起來了。那肚皮真的慘不忍睹。

突然，一條什么東西抽向她的肚皮。啪！還沒等我看清，那東西已經(jīng)把她的肚皮緊緊圈住。是一條皮帶。她的肚皮在皮帶下抽搐，可是當皮帶離它而去，它又好像迷戀似的要跟著皮帶上去。皮帶不顧，兀自遠離。待到肚皮失望地搭拉下來，它又猛一回頭，回抽一下。原來是一種欲擒故縱的陰謀。那肚皮縮住了，縮得很深，幾乎要貼到脊梁上了。讓人看到了它瘦下去的希望。

她慘然笑了。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沁出來。

那腰間也滿是汗珠，涔涔的。她說，這下體重一定輕了！

我懷疑。

出汗減肥嘛。她又說。她爬了下來，站到邊上的磅秤上去。輕了，你看。她說。

我看不出來，我不知道她原來有多重。為了安慰她，我點頭稱是。

可是喝口水又重了。她卻又說。

怎么會？我說。

問題在脂肪。她說。怎樣才能把它揉出來，排出來！她說得咬牙切齒。只有動手術(shù)！

手術(shù)？

吸脂呀！她說。

噢。我也聽說過。

往你的身上切個口，注入膨脹液，把脂肪稀釋了，然后把吸管插進去，吸。她說，吮著嘴。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你可以瞧見吸管在你的皮下面游走，像老是插不到位置的輸液針頭?？墒悄遣皇?，那是因為吸管吸完了一個地方的脂肪，又轉(zhuǎn)到其他地方吸了。你感覺得到吸管在劃來劃去。你的皮好像是透明的，看得見吸管頭突了出來，是淺藍色的。有時候會覺得吸管好像要穿到皮外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