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開出一公里,就要停車,因為女兒要小便。一會兒妻子自己又要去買清嘴含片。她買了清嘴含片還要塞我嘴里要我吃。我不吃。妻子就說,你從來都吃的。我承認,可是我這次不想吃。孩子就也跟著喊:爸爸清嘴,爸爸清嘴。真沒辦法。我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忍受過來的。當初買車時怎么就沒想到?當初只想有了車能夠跑得自在,可無論你怎么跑都必須載著這堆包袱。想想水從不帶老婆孩子出去玩是有道理的。他只用車載外面的女人。他載著她們滿世界瘋跑,你呼他,他總說:我人在外地呀!哪里?北京,上海,深圳,海南,哎呀我現(xiàn)在在美國哪!你他媽又跟哪個女的在一起了吧?哪里都有你的床,什么床上都可以搞!他就大笑。你也想了吧?要在哪里操就在哪里操,要怎么操就怎么操!就連車內都可以操!哈哈哈哈哈……
我想象不來在車內操的情形。
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好像缺點什么。所以吧,才老是去罵水:你這種人沒救了!
這不是我熟悉的豪華酒家高級食坊,像原始部落的屠宰場,滿是怪石嶙峋,那般刺激。有人在喝彩,昏暗中一群人圍在一張桌前,全都站著,在爭看什么。女兒問在看什么。不知道,我說。我故意說不知道。我不想這么早就把秘密泄露了。
我們被帶到一排猴籠前選猴,它們好像已明白我們的意圖,忽啦一下嘩變起來。也許這就是選猴這程序的必要性。一只猴子窮兇極惡地向我們發(fā)出一聲咔!我說,就要這只吧!伙計把手伸進籠子,猴子們忽然互相推搡起來,竭力要把那只猴子往前推。那只猴子就反過身來拼命往里面擠,它翹起了紅彤彤的屁股,反顯出孬相。我們都哈哈大笑了起來。倒是另一只猴子躲在最深處,它力氣似乎非常大,永遠占著最好的位置。我改了主意。就要那只力氣最大的!我說。
我們又被帶進一間豪華的包廂。包廂全是絹布裹著,像柔軟舒適的床。餐桌中間有一個洞,我猜呆會兒猴子就是被枷在這里面。想著屠殺就要在如此柔軟的環(huán)境中進行,我禁不住有些激動。很久沒有這種激動了。這就是商家精通服務的地方吧。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嚭炔事暎殡S著慘叫,我知道又有一場戲在開場。不知道那一只猴子是不是比我的兇?也許是比我先挑的。
我們的猴也來了。捆著鐵鏈,腦殼上的毛被剃得精光。它被洗得很干凈,可它仍然竭力牽動手臂要抓搔身體。好像仍然有無數(shù)的虱子。它很快就被枷在桌子中間的洞內。它的目光開始在我們三人中間驚恐地搜羅起來,這就是猴子比其他動物聰明之處,它很明白,因此也就更富有刺激。我發(fā)覺妻子牽了牽我的胳膊。這是平時不會有的動作,平時她總是用嘴巴,喚我吃飯,讓我拿東西,讓我管女兒,叮囑我把我那側的孩子的被角壓好??晌也焕聿撬N也豢此?。我感覺著她的全身神經都被激活了,緊緊揪住我。我把她的手拂掉了。我也不看它。我故意讓對方覺得無可把握,好像一個死刑犯被刑警從后面戳著槍,你不知道他何時開槍。那是真正的恐懼。有時候我也會莫名其妙產生這樣把握不住什么的恐懼,我什么時候完蛋?我舉起了銀錘。我敲??墒菦]有打開天靈蓋。我再敲,只裂開一條縫。女兒驚叫了一聲,好像這才明白在干著什么事。妻子慌忙拿手掩她眼睛。我笑了笑。我想著如何撬開那腦殼。越難就說明它越是堅實,越有生命力,就越有吸引力。我又拿起了銀刀,猛地插進那腦殼的裂縫。狠狠一撬。猴子一聲慘叫。那個叫做腦漿的東西終于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锪锏摹D腔锪锏母杏X好像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世界的另一面,像皮囊的內里。它在蠕動。女兒又害怕地叫了起來。讓她怕,她也該懂得什么是怕。她太幸福太舒服了。我啐道:叫什么叫!不會動了,死了,還有什么吃頭!
店伙計問我要怎么吃。生吃,還是在火鍋湯里涮?各有千秋。他說,火鍋吃,香;生吃,鮮。我問妻子。妻子不回答。她在發(fā)抖。不就是吃一餐飯嘛!我說。你以為干什么了?我讓伙計澆上熟油,生吃。嘩!油澆下去。猴頭猝然一震。
吃!我叫,拿起了湯匙。那腦組織在我湯匙里蠕動著。它在我牙齒間。腦組織在掙扎,在我牙縫間掙扎。我從來沒有想到還會這樣?;钪媸呛冒?。我希望這樣活著。在對方的痛苦掙扎中,在慘烈的叫喊中。我感受到了空虛。猴子的腦部被挖去的一角,那個空虛的痛。就好像被蛀空的牙齒的痛,那種牽動神經的痛苦,像饑餓,需要什么來填補。哪怕是用打呀,以痛抵御痛。哪怕是再挖它一湯匙。我感覺它在渴望著??墒俏移弧N野褱自谀莻诘倪吘壿p輕劃,想象著那種被提醒的痛,那是深層的感覺。有些感覺是深藏的。我叫妻子吃。她仍然在顫抖。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背過身去了,跟女兒摟在一起。我忽然感覺要從興奮的巔頂?shù)聛怼N一琶τ帜闷饻???墒俏也恢涝撛趺醋?,狠舀一口,還是不舀?不舀就不能鎮(zhèn)住我的慌張,舀了讓猴子解除痛苦,我更無以安慰自己。我忽然想看看那桌子下的猴子的臉。我貓下腰。那猴子在黑暗中忽然嘻地沖我一笑。我沒想到它會這樣。我不知道痛苦跟笑什么關系。
我猛地感到極度空虛。
我忽然發(fā)覺自己其實想讓它咬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