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灰蒙蒙的清晨醒了過來,窗玻璃上依舊沾著水氣。我穿上足以抵御寒冬的厚重衣物,套上了皮靴,躡手躡腳地穿越走道,摸著黑走出了客廳。我悄悄溜出了家門。蘭布拉大道上的報攤燈光已經(jīng)亮了起來。我一直走到塔耶街口,買了一份剛印好的早報,聞起來還有濃濃的油墨味。我快速地翻到訃聞版。努麗亞·蒙佛特的名字就印在小十字架的下方,我實在不忍心去讀。我把報紙折起來,夾在腋下,繼續(xù)漫步在黑暗中。葬禮于下午四點鐘舉行,地點是蒙潔伊克墓園。我在附近繞了一圈才回家。父親還在睡覺,于是我悄悄走回房間。我坐到書桌前,拿出我的萬寶龍鋼筆。我攤開一張白紙,期望筆尖能引導我寫下自己的感想。然而,我手中的鋼筆卻無話可說。我絞盡腦汁地想寫出一些話來,送給努麗亞·蒙佛特,可惜,除了死亡給我?guī)淼目謶滞?,我一個字也擠不出。我知道她被殺人滅口,我也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也許是幾個月后,也許是幾年后,我會永遠記得她那陌生人般的撫摩,也會記得她那不屬于我的身影。你就這樣走入了陰暗,我心想,就像你活著的時候一樣。
幻影之城
風之影
·43·
快到下午三點的時候,我在哥倫布大道搭上了開往蒙潔伊克墓園的公車。透過車窗,我看見港灣內(nèi)桅桿如林,三角旗迎風飄揚。公車上的乘客寥寥可數(shù),車子繞著蒙潔伊克山路,慢慢往上開去,行駛到全市占地面積最廣的墓園。我成了最后一個下車的乘客。
“請問,回程最后一班車是幾點?”下車之前,我問了司機。
“四點半?!?/p>
司機讓我在墓園的大門口下了車。前方是一條大道,兩旁柏樹參天。從這山腳開始,拾級而上直至山頂,人們已經(jīng)開始目睹這座無邊無際的死者之城了:墳墓大道、墓碑之路、陵墓巷弄、挺著憤怒天使的尖塔和一片擁擠的墓碑之林。死者之城是個墓穴宮殿,也是存放骨殖的陵墓,
一隊隊深陷污泥的石雕兵俑
看守著它。我深呼吸之后,踏進了這座墓園迷宮。我的母親就埋在這條路幾百米的前方。我往前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這里的冰冷、空洞、憤怒和死寂帶來的恐懼。鑲在墓碑上的老照片,無人問津,只有蠟燭和枯花相伴左右。才走了一小段路,我就看見遠處有人提著瓦斯燈,他們站在一處墓穴旁,鉛灰色的天空下,隱約可見六個身影。我加快腳步,到了聽得見神父祝禱的地方,便停了下來。
棺材是松木制成,沒有特殊加工,靜靜地躺在土穴里。兩個掘墓工人手持木樁,守在棺木旁。我掃視了一遍在場的人,“遺忘書之墓”的老管理員伊薩克竟然沒來出席自己女兒的葬禮;我看到住在努麗亞·蒙佛特對面的鄰居老太太,正傷心地啜泣著,還不時地搖頭嘆息,她身邊有個模樣寒酸的男人,體貼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八成是她丈夫吧,我心想。他們旁邊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身著灰色的洋裝,手上拿著一束花。她默默地流淚,雙唇緊抿,但目光并沒有落在墓穴里,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人群之外,有個家伙身穿深色的風衣,雙手拿著帽子背在身后,那就是前一天才救我一命的白萊修警官。他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神父枯燥無味、毫無感情的演說,比死寂更讓人難受。我凝視著那具棺木,它已陷進了土坑。我想著躺在棺木里的她,當灰衣陌生女人走過來,給我遞上一朵花的時候,我早已不覺中淚流滿面了。人群散去了,我依然站在原地,依照神父的指示,兩個工人在瓦斯燈的映照下,開始埋棺。我把花收進了大衣口袋,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我還是無法走近它,向她說再見。
我走回墓園的大門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想自己大概已經(jīng)錯過最后一班公車了。于是,我在昏暗中上了路,打算沿著公路走回巴塞羅那市區(qū)。忽然,一輛黑色的汽車在我前方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車燈沒關(guān),駕駛座上的人正抽著煙。當我走近時,白萊修警官打開了右邊的車門,要我上車。
“上來吧,我送你回家。這么晚了,已經(jīng)沒有公車或出租車了?!?/p>
我遲疑了一會兒?!拔覍幵缸呋厝?。”
“別說傻話了。上車!”
他那堅定的口氣就像一個習慣了發(fā)號施令并堅持必須令行禁止的人
。
“拜托你了?!彼a上一句。
我上了車,警官立刻踩下油門。
“我叫安立格·白萊修?!闭f完,他向我伸出手。
但我沒有握。
“您送我到哥倫布廣場就可以了?!?/p>
車子加速前進,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駛了好一陣子,兩人都沒開口。
“我希望你能夠理解,對于蒙佛特女士的死,我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