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懼地大叫，但這聲音比起毛蟲的咆哮來，不啻一聲曠野貓慵懶的哈欠。這時，我從身上取下了挎包。對不起了，我的花兒，盡管我明白這包里的雌蟲和性信息素對你何等重要，但活命要緊，生命只有一次，別的都可以重來。我將那罪惡的性引誘源擲向荒野，看著餓虎般的蟲群朝它蓋去，長喘口氣，癱軟在地上。
　　
　　但是，我馬上發(fā)現(xiàn)，毛蟲群并沒有因此而放松對我的復(fù)仇性的追殺。它們分出一部分來，一下子將我罩住了。我騰地跳起，又開始逃命。蟲潮撲來，我滿臉都是灼燙的感覺，被蟲咬噬的痛苦像一股水流進(jìn)了我的心臟，又向周身的每一條血管蔓延開去。盡管我渾身冒汗，但感到的卻是冰冷，血肉就要像冰塊一樣凝固了，雙腿的奔跑也成了機(jī)械運(yùn)動。
　　
　　這運(yùn)動一直持續(xù)到天光隱去，大夜蓋頂。雄性毛蟲沒有夜間飛翔的習(xí)慣，那是由于黑暗催逼著雌蟲安眠，遏止了它釋放愛的信號的欲念。就是說，我只要逃離這片天空，就一定會安全了?？涩F(xiàn)在，我不能再這樣逃跑下去。毛蟲群的涌動越來越強(qiáng)烈，而我心力交瘁，恨不得即刻趴倒。莫非我身上也沾染了性引誘劑？莫非我也是一只運(yùn)載誘源的小船？我將外衣脫去了，朝空一拋，往前跑了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
　　
　　我不想爬起來了，我跑不動了。來吧，我的大荒原的雄性毛蟲。我知道，對荒原、對大自然我是有罪的。我愿做一堆爛肉，用身體的毀滅給荒原招來幾聲生命的歡笑。只希望我的靈魂飛升到鹿目女母性的懷抱里，再和她一起去父親身邊，去那個神秘而恐怖的密宗世界報(bào)到。
　　
　　遺憾的是，毛蟲又一次受騙了。月光下，它們朝衣服撲去，以為那就是殘害過它們的罪魁。它們在衣服上堆積著，一層又一層，很快便壘起了一個黝黑的大包。等這個大包不再增高、聲嘶力竭的鳴叫由洪亮變得沉悶時，我的神智和體力也漸漸復(fù)原了。
　　
　　我抬眼尋覓，這才看到，不遠(yuǎn)處，有燈火閃爍，盡管微弱，可對我的感召力卻是空前強(qiáng)大的。我吃力地朝燈火挪去。于是，對雄蟲的驚悸消散了，我有了和卓瑪意勒再次相逢的機(jī)會。
　　
　　好像在荒原迷蒙混沌的地方，原始把每日窺望文明的那根管子突然延長了許多，一片富麗堂皇的建筑群轉(zhuǎn)瞬間便成了人們感懷的對象；殿堂消逝了，圍墻圮毀了，居民們也都離去了。是的，當(dāng)我站到它面前，透過曠世岑寂，望著頭頂那一輪億萬年前的月亮?xí)r，感到這片建筑群當(dāng)初是用情緒的磚坯壘起來的。如今，雖然它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赜辛吮瘎〉拿\(yùn)，但氤氳在殘磚斷瓦之上的情緒卻不住地拓展著人們的思維：這是第幾茬人類的活動痕跡？或者，人們會想，在悠遠(yuǎn)無極的荒原，終于尋到了一處古人類的部落遺址。
　　
　　可我馬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錯覺，那閃現(xiàn)燈光的地方不就是給我以神學(xué)啟蒙的護(hù)法神殿么？久違了，我的密宗院，什么時候你破敗成了這副模樣呢？是那四時不衰的風(fēng)霜雨雪，還是這場日見偉大的文化革命？
　　
　　就在這片古老寺院悲哀的廢墟之上，在那座孤零零的沒有了喇嘛居守的護(hù)法神殿里，卓瑪意勒從她情人的懷抱里掙脫出來，高興地拽住了我的衣袖。她把臉幾乎貼到了我的嘴上，一股熱氣從她身上裊裊升騰，將我的冰冷頃刻驅(qū)散了。
　　
　　“你還是沒忘記我?！彼敛粦岩傻匾詾椋沂莵碚宜⑾牒退H熱的。
　　
　　我不想解釋。一個膽小的被荒原嘲弄著的男人，一個被小小毛蟲追殺的逃犯，在她眼里是不值分文的。為了表示我的冷漠，我說：”有吃的么？”
　　
　　她回頭：”白華爾旦，拿吃的來?！?br>　　
　　那男人旋即移動黑森森的身軀，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條羊腿，放到升起燈苗的土臺上，又拔出自己的腰刀斜斜插進(jìn)肉中。看來這小伙子是從遠(yuǎn)處跑來跟她幽會的，這肉是他路途上的干糧。
　　
　　我吃了一驚：”生肉？”
　　
　　“吃?。　弊楷斠饫諏⑽依戒佒锊莸拇u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