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天體正在運行(4)

環(huán)湖崩潰 作者:楊志軍


天上一朵云,云下一股風,風中一匹馬,馬上一個人。這怪誕的環(huán)湖云潔白而又厚重,它的一頭壓在遠方的雪峰上,那雪峰便轟然圮毀,金字塔式的峰頂杳然不見了。而這詭異的荒原風,銜悲而來,猛烈而充滿情欲地拍打我的冰涼的額頭,撩撥起馬鬃——一溜兒密密匝匝的林柯從兩只山巒般對峙的耳朵開始,延伸到穩(wěn)實的馬鞍下。

漠漠窮邊路,擴張出一種貧瘠而荒敗的無限。荒原,無限的荒原,蘊蓄無限悲愁的荒原,就要吞沒我們了。而在益西拉毛的四蹄下,一道扭曲的粗碩的綠色草線頑強地羈絆著它的腿,益西拉毛只好掉掉身子,順著草線前行。

我側(cè)過臉,深情地望一眼石粒般滾動在綠波間的黑色的帳房,那由秋光點染而成的牧地,那花瓣簪滿秀發(fā)的牧地,那風閑風靜、草黃草碧的牧地,那用溫煦的微笑擾亂了我心緒的牧地,和我們漸漸分離了。裂隙——灰黃質(zhì)樸和密綠疏黃的銜接帶,這青色朦朧的中間調(diào)子,承接了馬蹄的叩訪。就在這分界線上,環(huán)湖的牧地和環(huán)湖的荒原,以極化的對比,劃分出歷史和現(xiàn)實的悲哀與喜悅來,滯澀了益西拉毛鼓聲般擂響的蹄音,迷惑了它的眼睛,還有心。

益西拉毛,別流連,別像我一樣回頭看,那孩子——兩個小馬駒兒在前方,永遠在前方。我用雙腳和晃動的鞭梢告訴它。它懂了,一側(cè)身沖進了荒原的領(lǐng)地。而我依舊在回望,望得很遠很遠——

古羌人威武的姿影、吐谷渾悠長的情歌、蒙古人響亮的鞭聲,以及為了草場所有權(quán)的血腥的廝殺,古戰(zhàn)場金戈鐵馬、氣吞河山的悲壯,已經(jīng)遠遠離去了。年年如此,那牧草老綠的莖葉覆蓋不住的褐色的厚土上,秋風哀鳴。游牧民們悲劇的日子——冬天,就要從青海湖海心山的那邊嘯然而來了。

我開始祈禱,祈禱時間,別給我們帶來精力耗盡的那一刻;祈禱青海湖,饋贈我們那種永不疲倦的涌浪的力量;也祈禱神靈……我這個心里充滿了荒原神〖FJF〗癨〖FJJ〗的人哪!……再往前,穿過這片灰蒙蒙的土地,便是渾黃無際的沙漠了。曾經(jīng),那里是作為冬窩子的草場,它讓我最初認識了荒原人的真誠,也讓我現(xiàn)在猛然涌出這樣的想法:我愿她拿著粗粗的皮鞭,不斷重重打在我的身上。

是的,我為什么還要猶豫呢?既然我自視環(huán)湖之子、高原大漢,我就應(yīng)該得到這種粗獷的厚愛。遺憾的是,她畢竟只會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揣度我。即使在她受到委屈的時候,也始終沒有把鞭子舉向我。啊,我懷戀,懷戀她的古樸的溫醇,她的汪洋恣肆的春情。

我已經(jīng)看不見綠意凝結(jié)的大塊顏色了,只有一絲綠影在天際跳蕩。起伏的荒原因了益西拉毛的躍動,變得左右搖晃,有時甚至騰挪跌宕。

我依舊在望遠——一座土臺、兩條毛氈、三條棉被、四個荒原人,一頂帳房下,幾只金龍碗。我們共進茶飯,情暖如春。可是在帳房外面,漠風一天比一天肆虐了,荒地日日擴張著,草場漸漸縮小了,牧草一片一片地死去了,湖水一年一年地縮小了。而真正消逝的,卻是環(huán)湖的恬靜與和平。

益西拉毛,在你征服腳下這一千里坦途之后,你能不能再做一次勇敢的進擊呢?當那個預料中的日子一旦出現(xiàn)——荒原和綠色最終被人類押上審判臺時,你應(yīng)該是最合適的律師。而我是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的,資格早已經(jīng)被自己丟棄了,在我們第一次進駐環(huán)湖草原,大無畏地進行那次可悲的”躍進”旗幟下的墾荒運動時,就已經(jīng)丟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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