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把釣鉤拋到水里,將魚線一端系在青楊樹上,然后就轉(zhuǎn)身忙起來了。她在淺水處拔起一叢蒲草,洗去蒲根的淤泥??鹱影虢谒?,她把一塊塊干姜似的蒲根扳下放進筐中。漂在水中的連體小葫蘆拴在魚線上,這時一抖,讓她抬頭看了一下——它只是一抖,接著往上仰了幾下,終于平穩(wěn)下來。她于是重新低頭采蒲根、采蒲草的芯葉。這一次連體葫蘆又開始劇抖、搖晃、向斜里滑行。她雙手拄膝站起,扯住魚線一拉一聳、高舉過頂——水中緊接著泛開一束銀浪,它襯著稍稍發(fā)黑的水潭,白得耀眼。一朵浪花開成碗口那么大時,突然濺成了無數(shù)的屑沫,接著從屑沫當心直射出一道金黃色的光束——它在半空又來了一個翻騰跳躍。
一條金黃色的大魚躺在了筐中的蒲葉和蒲根上,老婆婆像端一個娃娃般將筐子擁在懷中,往小屋里走去。天已到了半下午,陽光照在水潭邊的蒲葦和莎草上,一雙雙連體小蜻蜓飛來飛去。這是難得的一天,老婆婆從一大早就泛起了一種奇特的心情:顫顫的,欣悅而不安。她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像在企盼和等待什么??墒撬]有被告知今天將有來客,知道的只是平平常常的新的一天:沒有一個人會來自己的小屋。她這會兒稍稍驚異于一種奇特的心緒——它是那么強烈和顯著,以至于一陣陣在心頭涌動。她坐在炕頭發(fā)怔,一直在想這是為什么?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了昨晚的一個夢。直到下半夜這個夢還楚楚如新呢,可是一大早坐起來卻又忘掉了。
是啊,這種奇異的心情肯定是因為那個夢的緣故。如果在過去,她會淚花閃閃從頭咀嚼一遍,好好想一想那個夢,而今卻不再有那么多沖動了。不過她端著筐子和魚鉤走到潭邊時,仍舊在想那個夢。
夢中有一個赤條條的細長身量的男孩兒,他剃了短短的頭發(fā),有一對星星般閃亮的大眼睛,一直趴在窗欞上看,身上漸漸落滿了露水。她發(fā)現(xiàn)了他,望著窗子問:“你是誰家孩兒???你夜里赤身趴在這兒不冷嗎?”男孩兒答:“我要進屋里去,我要從這兒爬進去?!薄澳闶钦l家孩子?家住哪里?”男孩兒嗓子啞啞的:“我就是你的孩子!媽媽,你不認得我了嗎?我來家了!我就是銀月??!”老婆婆心頭一燙,急急坐起——夢醒了。
這時才是午夜,她摸摸窗欞。剛才就是一個孩子趴在這兒的。推開窗,空中的月亮真是清潔極了,好像一直在等她見面。她在窗前坐著,坐著,直到睡意再次襲來,覆滿了白發(fā)的頭垂下來……
天亮了。窗依然半開著。老婆婆合上窗子。她知道自己惟一的孩子銀月不會回來了。銀月是她惟一的孩子,八歲時跟上村里人去東北尋找父親,從此再無消息。十余年了,她終于不再相信奇跡。領(lǐng)他走的是一個男人,那人留下的女人于第二年春天在臂上戴了一塊黑紗,這讓老婆婆見了頭腦里轟的一響:她的男人死了?那他領(lǐng)走的銀月呢?當時她瘋了一樣,跑啊跑啊,一口氣跑到村頭板扣家,連連拍打他的門。板扣當時還年輕,睡眼走出門來,見了她兩眼一瞪,然后皺著眉頭安慰起來,語氣非??隙ǖ卣f:“銀月沒事。銀月是銀月。”
銀月掛在天上,月月與老婆婆窗前相會。是啊,板扣說得一點不錯:銀月是銀月。
這座嶺下孤屋離小村一里遠,是銀月父親為了娶她專門搭起來的。他和銀月都走了,小屋就成了他們爺兒倆的影子?!皨鹱託w村吧,住到村里,一起照料方便哩?!卑蹇蹘状紊祥T勸說,老婆婆都搖頭。她怎么能離開呢?這不就和離開了他們爺兒倆一樣嗎?她要住在這里,一直等下去。在等待的日子里,她墾田結(jié)籬,竟然一點點把山嶺下邊、水潭旁十幾畝的荒草亂石灘做成了好看的田壟。這期間板扣總是讓人來幫她,說有村里人吃的,就不會餓著你。她還是不停地操勞。有人說:她是想人啊,想人的人就這樣忙碌,不停地干哪干哪。
老婆婆越來越明白男人在這兒搭屋的緣故:他喜歡這個又深又涼的水潭。她在蒲草邊白沙邊采摘吃物時,總把這潭子看成了自己的親人。這水潭會護佑她一生,幫助她一生。水潭是鏡子和眼睛,也是安靜的男人——是男人啊,而且是英氣生生的男人。她有一段時間一天到晚坐在潭邊,想許多往事。她采了潭邊的薺和莧、野芹,像丈夫那樣釣魚,釣一種寬寬的黃鱗魚,他曾叫它“黃鱗大扁”,說是最讓人滋生大力的吃物。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兒的蒲草原來清香逼人,根莖都是美食!富含淀粉的塊根蒸在米中,再用嫩嫩的蒲芯兒做湯,香甜得可以用來迎接月亮上下來的仙人。
她做好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擺在白木桌上。一只長了圓圓大臉的鳥兒循著香味一跳一跳進了屋,她就取了一匙香米給它。圓臉鳥的臉龐和胸部讓她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一會兒喜鵲和斑鳩都先后倚在窗上,她一一打發(fā)了它們。她與這些鳥兒全都熟悉了許久,甚至聽得懂它們怎樣說粗話和俏皮話。
她只是坐著,她想等月亮出來,水潭發(fā)出叮咚聲時再享用這美妙的一餐。她一點都不餓。她坐在窗前,兩手合起看天空、看一點點變成絳色的那個水潭……后來,她真的看到水面上有人在行走——她揉揉眼,欠身再看,原來是楊樹在搖動,樹影映在水里??墒羌毟叩臈顦浒?,搖動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就分成了兩棵,一棵往前、一棵仍舊站在原地——會移動的那一棵楊樹走走停停,轉(zhuǎn)身,風(fēng)吹一樹葉子——那其實是又濃又長的頭發(fā)??!老婆婆這會兒看清了,她壓住一個驚呼伏在窗上:天哪,真是一個細高身量的后生,這孩子大概一年都沒有剪頭發(fā)了,瞧一頭亂發(fā)多長。天黑了,這孩子在潭邊轉(zhuǎn)轉(zhuǎn)走走,像是迷失了回家的路。老婆婆抵在窗前,差點把窗欞都扳掉了,一雙手攥得緊緊的,這時大聲呼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