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正的野獸(2)

刺猬歌 作者:張煒


這是一個說不清年齡的老男人,正在爬上石頭街的一道緩坡,步子遲緩卻相當有力,每走一步,略顯大些的頭顱就向前探一下。他雖然骨骼壯實,但個子只達到中等以下,加上天熱只穿了短褲和小搭袢,所以松松的皮膚和凸出的肋骨顯露無遺。他的額頭突出而堅硬,泛著亮光并生著一簇皺紋,加上緩慢的步履和呈羅圈狀的弓腿,使見他的人無不想到了一種動物:龜。從中午第一眼見面到后來,人們就一直叫他“老龜頭”。

老頭那天爬上坡來,擦著稀薄的汗粒,仰頭望著石頭街兩旁探頭豎腦的窗子,用一種少見的沙啞嗓子問:“請問有個叫珊子的姑娘住在這里不是?”

窗戶無聲地關(guān)了。老頭連問無果,就繼續(xù)往前。這時所有的小窗再次打開。只見他不知怎么走到了黃色卵石小院前邊,像畏懼陽光一樣仰臉觀望,后背上的布囊鼓起來恰像一副沉重的龜殼——這會兒還沒容他再次打聽,院內(nèi)那扇小窗戶就打開了——人們事后無不稱奇,復敘說:“怪極哩,就像事先把一切都算計在內(nèi)似的,人家珊子穿了嶄新的花衣裳,正從窗上笑臉盈盈招手呢!”

不用說老頭就邁著緩慢有力的步子進屋了。窗子和門隨即關(guān)閉,顯然主人對這個夏天的炎熱并不在乎。街上的人一直從小窗上盯過來,發(fā)現(xiàn)珊子家窗門緊閉直至太陽落山。掌燈時分,窗紙上透出溫馨的光,一度還映出兩人疊印的身影。這樣一直過去了三天,小院里既沒人出門,又無聲無息。“怪耶,他們買菜打水都要出來啊,難道早已備好了多日的糧秣?”鎮(zhèn)上人越發(fā)迷惑了。

第四天下午,天熱得雞子兒都能燙熟。小院的門打開了,只見那個老龜頭像來時一樣打扮,只不過神情多了一分欣悅和滿足,又長又深的鼻中溝重重地垂下來。珊子攙扶著他,一張容光煥發(fā)的臉上滿是甜蜜和欽敬,樣子十分殷勤。她一直將老龜頭送過了石頭街,又站在街口小聲說了一會兒話。到了兩人分手的時候了,有人親眼見老頭兒邁動一雙弓腿跨到了路邊,原來是要采一枝打破碗花兒——原以為老頭是想把這花別到珊子的頭發(fā)上,誰也未曾料到的是,老人顫顫抖抖的手一下就把花兒插進了珊子的乳窩那兒。珊子低頭看花,老頭憐惜地拍了拍她的臉。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

那天珊子站在鎮(zhèn)邊,一直目送烏龜似的老人緩緩離去:老人走進西面的一片蒼茫之中,又折向南,那兒是連綿的群山……珊子胸前的打破碗花顫顫悠悠,映襯著一對碩大的乳房。事后鎮(zhèn)上人不得不如實地說:那天下午珊子有些可憐,孤零零站了許久,一對大乳房被西邊的太陽照得通紅通紅,像一對熟透的南瓜……

這些都是眾口一詞,所以早已不是傳言,而直接就是事實:珊子在最火熱的夏天過完了自己的新婚,那是如火如荼的三天三夜,從此徹底告別了處女時代。三天一過,新娘臉上的紅暈一褪,全新的歲月也就開始了。

對于那個有些詭秘的烏龜般的老人,鎮(zhèn)上漸漸有些傳言,說他本是大山里的一個異人,半輩子隱下來,自有些過人功夫。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老人平生只一次光顧棘窩鎮(zhèn)——他當是慕名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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