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食土者(1)

刺猬歌 作者:張煒


許多年之后,山地和平原的人將把唐老駝治下的三件大事載入鎮(zhèn)史:追剿霍家后人;消除戴眼鏡的人;砍樹。

砍樹是三件大事中最苦的一件,因為這片莽林是老輩傳下來的,它實在太大了?;艏液笕伺c戴眼鏡的畢竟是少數(shù),樹木,樹木啊,狗日的樹木啊,綠蓬蓬無邊無際,看了讓人害怕,讓人恨得咬牙咔吧咔吧響!那么多會喘氣的東西都在樹林中胡躥亂跳,反了它們!

砍倒大樹啊,放火燒荒啊,燒得滿山遍野煙霧騰騰,像山炮火銃一齊開家伙那樣,只差殺聲震天了。唐老駝背著嶄新的火銃,因為他接連從上邊要來幾十桿火銃,理由是:海岸又廣樹林子又密,老山老嶺的,沒有武裝可就完了。

一口氣砍了九年大樹,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來的全是灌木,是更遠處的林子。一切都將有個了結,鎮(zhèn)上人與林中野物唇齒相依、你來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從此將一去不再復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里,唐老駝讓人把一個斗大的喇叭架在高處,一連三天三夜朝著林子深處呼喊:“各野物聽好,趁著林子還沒全完,該變人還俗的就上緊點,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別到時候被子一掀露出毛刺刺的畜類身子,誰見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緊做吧,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喊過之后,鎮(zhèn)上并沒有出現(xiàn)許多陌生面孔。原以為精靈們會盡早歸附鎮(zhèn)上,結果沒有。人們議論:“許是老駝等勞力使,許是一計哩。它們八成是害怕火銃,這物件一扳機子轟嗵一聲,打雷似的,貓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躥,想想林中野物又會怎樣!”“那它們逃了哪去?剩下的邊邊角角盛不下那么多呀,別處又沒有棘窩這樣的大林子!”“誰知道,許是跑到了外國。外國人眼珠藍瑩瑩的,大多是野物變的……”

唐老駝治下的棘窩鎮(zhèn)因為過于專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飯。有一天早晨全鎮(zhèn)人都發(fā)現(xiàn)沒飯吃了。

唐老駝治鎮(zhèn)以來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噥:“我老駝大江大河都過來了,想不到小河溝里翻了船?!彼I得背不動銃,老婆草驢宰了一只野貓給他和兒子吃了,他才緩過勁來。幾天斷糧,全鎮(zhèn)的雞狗鵝鴨、后來又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貓,悉數(shù)入鍋受烹。樹木葉子和皮也全都擄光了,這時候才有人后悔砍樹。草驢本來就是瘦長身個,這會兒餓得系不上褲子,動不動就掉下來半截。老駝?罵她:“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越餓越騷!”草驢把褲子提上說:“駝呀,孩子都這么大了,快別這么說,還是想法出門弄些糧食來家吧!”

唐老駝拖著火銃出門了。有三個鄉(xiāng)棍跟上他,剛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駝去了三天,回來一看全鎮(zhèn)人餓死了四十幾口、餓昏了一多半!他自己卻是紅光滿面,兩眼有神,火銃又背在肩上了。草驢牽著唐童迎上去,剛喊了一句“救命”,就沒有力氣了。老駝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兒子,對躺在地上眼巴巴看著他的鎮(zhèn)上人喊道:

“俗話說‘萬物土里生’,咱干嗎不直接吃土?我這回出門算是知道了,咱從今兒個開始吃——土!”

人們面面相覷,老駝卻當眾示范:伏下身子扒開一層浮土,再扒,將濕土中的一塊銹鐵扔開,再扒……土太粗了,他罵、甩手,讓人取來一把鍬。一層層挖開,三尺深了,姜石層也露出來了,下面才是黑細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塊搓成拇指粗的細條,然后從一端吃起來。全鎮(zhèn)人都笑了。

兩天后所有人都開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駝報告:鎮(zhèn)上吃土的人中,有一多半死了。唐老駝氣得大罵:“這些饞癆惡鬼!一見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罷,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后人,他們腸子細薄食不得土,他們死了活該!”正罵,唐童過來了,說我媽也死了。老駝看了看捂著肚子死去的草驢,慨嘆:“想不到啊,你也是隱下的一個霍家后人!”

又過了許多年,鎮(zhèn)上人才停止食土。不過一開始吃全糧卻不再習慣,不得不摻進一些泥巴。那些饑餓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歲月啊,唐老駝對長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唐童總結說:“壞事總會變成好事!這一來餓死了一些人,可也純潔了隊伍:霍家后人全餓死了!”唐童眨著眼問:“就一個也沒有了?”老駝沉著臉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個霍老爺不是坐樓船裝死入海了嗎?或許他們會從海里上來!”

這話剛說過沒有幾天,棘窩鎮(zhèn)就發(fā)生了又一件值得載入鎮(zhèn)史的大事:失蹤幾十年的良子回來了!不僅是他,還手牽手領了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有人說一個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們送到鎮(zhèn)子邊上,俯身親親孩子,就離開了。

鎮(zhèn)上的老人大多餓死了,剩下的幾個也認不得故人,因為良子離開這兒實在太久了。瞧這個浪子如今變成了什么:胡子白了,頭發(fā)又長又亂像沒有漚好的苘麻,臉上是枯樹皮一樣的深皺,衣服等于沒有,因為大致由樹皮破布之類連綴而成。他身邊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鎮(zhèn)上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大眼睛,看上一眼,記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馬蘭草織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極了。

既然沒人能辨認良子,那么唐老駝是絕不放心收留他們的。他擺了案桌審了三天,一再問的只是這樣幾句話:“你這么多年究竟躥到哪里去了?以什么為生?這小女孩又是怎么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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