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童,金礦主,天童集團(tuán)的董事長,唐老駝的兒子。他如今是整個時代的上賓,卻算不得一個人,也算不得一個好的畜生。在這片臨海山地莽野上,人們自古以來就不嫌棄畜生,相反卻與之相依為命,甚至與之結(jié)親。海邊村子里只要是上了年紀(jì)的人,誰說不出一兩個有頭有尾的故事,誰不能指名道姓說出幾個畜生轉(zhuǎn)生的、領(lǐng)養(yǎng)的、活脫脫降下的人名啊。有人是狼的兒子,有人是野豬的親家,還有人是半夜爬上岸的海豬生下的頭胎娃娃。海豬不是海豚,不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哪穷惪蓯鬯?,而是只有這里的漁民才見過的稀罕物件:全身黢黑長毛,像母熊一樣,以鰭為腳,慢騰騰走遍整個海灘,只等月亮沉下時趴在一團(tuán)茅草里生產(chǎn)。她在為一個一生守候魚鋪的老光棍生下惟一的子嗣。窮人娶不起老婆,只好在茫茫海邊的平原和山地游蕩,逮住誰是誰,恩愛一番,留下自己的根苗。這樣的兒女在年輕時脾性面貌與人一般無二,愈到老年就愈像一個動物:有的像狼臉,有的像兔子,還有的活活長出了一對魚眼。至于狐貍臉、老綿羊臉,那已經(jīng)多到了見怪不怪的地步。唐童由何轉(zhuǎn)生?鎮(zhèn)子上沒人能夠想得出。山海平原無邊無際,那里面該有多少陌生的畜生。人說:“那家伙是個嚇人的怪獸,他的前世準(zhǔn)是?!?/p>
廖麥在焦思如焚的日子,在一門心思?xì)w來的日子,在迷狂的日子,最不該忽略的一個事實就是:她,美蒂,如何能在離兩個威赫的畜生不遠(yuǎn)的地方,筑起如此誘人的一片園子?要知道唐家父子是鐵嘴鋼牙的食人獸,吃人不吐骨頭,尾巴一掃林木全枯,蹄子一跺河流改道,連水庫都得崩堤。美蒂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在這兒安頓下來、一口一口喂大了自己的“私孩子”?
廖麥那時逃亡在外,只被無邊的憂思纏住了;他在最初歸來的日子里小心極了,走路躡手躡腳,以至于妻子大聲說道:“你怕什么?你這是在自家園子里,在你的地盤上呢!你在這里就是一個王、王,什么都是你說了算!”他點頭,大聲咳嗽,抬頭張望——西南方有一溜山影,那就是金子山,是唐童父子世代盤踞之地。而今唐童已經(jīng)下山,把大半個平原收在了囊中。唐家父子如今不僅開掘血淋淋的金礦,他們簡直什么都干,在山地和海邊平原上發(fā)了瘋地挖和找,要把整個世界翻個底朝天,把海水吸干逼走,讓它亮出白骨累累的底子來。這一場大折騰終于讓唐老駝熬不住,年屆九十死了,剩下獨生子唐童一個人繼續(xù)瘋干。
“美蒂,孩子她媽,你多么不易!你是怎么在狼窩里墾出這片農(nóng)場的?”夜深人靜時廖麥問著,盯著窗外的星星。
她俯身看他,一雙美目勝似星星,“怎么說呢?咱兩口子都算得上虎口余生啊。你跑了,留下我,我還得活,活著等你。當(dāng)年這是一片浸在水里的鹽堿苦地,除了蘆子野艾什么都不生。冬天北風(fēng)一撲海水就漫過來,春天是揚(yáng)沙堆崗子,嗆得人眼也睜不開。我一個人拉扯著剛出生的孩子一頭跌在黃沙丘咸水洼里,因為村村都不敢要我這個壞女人。我搭個草寮住下,求他們給母女倆一條活路吧,他們這才算沒有把我們母女倆趕到海里。我墾出一小塊地,又一小塊地,在海邊栽樹擋沙。附近幾個好心的村里人來幫我,我把長出的豇豆和蘿卜送他們。再后來,我就把這片誰也不要的水洼地租下來了?!?/p>
“那時大概唐童一伙做夢也想不到這里會變成這樣?!?/p>
“他想不到,附近小村的人也想不到。”
廖麥夜色里的聲音像是被悶住了似的,磕著牙:“我更想不到的是——唐童會讓我回來,會饒我一命!”
美蒂的手在他額頭上輕輕撫摸,安慰他:“別懸著心了,你該明白事情過去十多年,什么都變了啊。他哪會在乎過去、在乎他爹那些事哩!他現(xiàn)在忙成了什么……”
“可是我會在乎。我什么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是你啊。麥子,好老頭子,棒小伙兒,你得把我一夜一夜摟得鐵緊啊,你得照答應(yīng)我的去做??!”
那些夜晚廖麥無法一覺天明,甚至無法入睡。他盯視這些夜晚,就像盯視自己的命運。他覺得自己仍然恍若夢中,有時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被眼前這一切驚得瞠目結(jié)舌。當(dāng)年的唐老駝是鎮(zhèn)頭兒,早年在附近山里扛過槍、負(fù)過傷,回來后權(quán)勢大得無人可敵。待唐童長大時,唐家父子身邊圍滿了持槍的民兵鄉(xiāng)棍,風(fēng)聲正緊的年月,他們干什么都行,一聲吆喝就能把人打個半死。廖麥一生都會記住那個數(shù)九寒冬、那個無月之夜。
一切都是美蒂引起的。
那時這個守林人攜來的小姑娘已經(jīng)長得像模像樣了——好像在一個角落不聲不響地開成了一朵花。廖麥第一次見到她就愣怔了,像被刺目的陽光灼傷了眼睛:一下僵在磚墻角上,接著雙手護(hù)目整整一刻。他緩緩移開手掌,目光再也不離這朵逼人的花,嘴巴張大,如同癡士。對面的她也差不多,也在那一刻凝住了神,一動不動,任對方的火光在臉上燒灼。
廖麥當(dāng)時在鎮(zhèn)外讀書,對這里發(fā)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哪想到這是唐家父子早就盯上的姑娘——唐童只盤算著過幾年跟她成親呢。廖麥這個長腿小子像被古怪的神靈牽住了,一連三天三夜倚在墻角上,簡直粘在了那兒。第四天夜里響起了輕巧的貓?zhí)懵?,他閉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命運。小貓爪捂在他的臉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野花香氣把他熏蒙了。他最后一刻也弄不明白自己的一雙手是怎么游走的:竟摸到了她的紫花小衣服,在她小小的胸窩那兒抖動。她親了他的額頭、嘴巴,迷于他毛茸茸的小胡子。時間像鋪下了一地嬌羞的花瓣,正由一把吝嗇的掃帚將其掃走。掃啊掃啊,這樣不知多久,突然打閃似的,幾道手電光柱一齊射過來,生銹的刺刀刷地逼住了他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