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有一個小男孩貓著腰在她們后邊的墓碑間跑著,也許以為可以躲開她的注意,但是,在這塊墓地里,什么都別想躲開她的注意,更別說那些笨手笨腳的小男孩了,天知道他們的口袋里什么東西在叮當亂響。他們?yōu)槭裁蠢鲜歉夷??她想道,即便他們是骯臟、無禮的,但至少他們在這周圍生活、呼吸、行走。
這小男孩是卡麗的一個養(yǎng)子,是戰(zhàn)后那些年來她收養(yǎng)的二十來個孤兒中的一個。他叫保羅,才十歲。大約一年前他進了卡恩頓大屋,從此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總喜歡假扮成邦聯(lián)偵察員,在卡麗和瑪麗婭每天例行地在墓地里散步時,跟蹤她們。他好像中了什么邪,卡麗想道,所以才情不自禁地想扮演一個早在他出生前幾十年就已成為記憶的角色?,F(xiàn)在該是打破他這個習慣的時候了。
卡麗慢慢地走著,瑪麗婭注視著她。她知道卡麗在動腦筋。她總是知道。在卡麗看來,瑪麗婭天生就是個什么都知道的人,而她本人則要學而后才知道。
當她騙得保羅以為她不會轉身之后,猛地回頭看去,一下子鎖住了保羅的眼睛,只見他正躲在一塊得克薩斯的墓碑后面往外看,他的黃頭發(fā)上蓋著枝葉,以為這樣就可以掩護他??愔钢?,打開夾在腋下的那個褐色的小本子,本子的封皮上燙著“麥加沃克墓地”這幾個金字。這個本子她隨時都帶在身邊,里面記錄著死者的名字以及所在墓穴的確切位置。
“我看我們得在這個本子上添加一個名字了,瑪麗婭?!?/p>
“是啊?!?/p>
“反正他把那么多的時間花費在墓地里。”
“這是實情,是的,夫人?!?/p>
“你能不能再拼一下他的名字?”
“你知道我不太識字,不過我想應該是PA……”
當然,這對任何小男孩來說都太過分了,更別說像保羅這樣的孩子,他一心只想著能在卡麗的身邊,這分渴望勉強能超越對墓地里死人的害怕。
“對不起,夫人,我這么做沒任何意思。”
“你這么做沒任何意思?!?/p>
“是的,夫人。沒任何意思?!?/p>
沒任何意思。什么都記不住,她想道。
“可是你在這里花費這么多時間,保羅。我相信要是做得到的話,你還會花費更多的時間,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p>
她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支筆,假裝在本子上寫了起來。
“你也這樣做的么?!彼f。
“我做什么啦?”
“在這里花費很多時間。跟死人在一起?!?/p>
一時間卡麗有一種為自己辯護的沖動。好多年以來,她從未感到過有必要為自己辯護或證明什么。她看到的太多了,無法向任何人解釋任何事情。然而這孩子的話卻不無道理。
“過來,保羅?!?/p>
小家伙繞過墓碑慢慢地走過來,以為自己會受到懲罰。他腳步沉重地走到卡麗的裙子跟前,這才抬起頭來,透過額前亂糟糟的頭發(fā)朝她看。卡麗把手擱在他的頭上,撩開擋著他眼睛的頭發(fā)。
“只要你答應我再也不來這里,我就答應你決不把你的名字寫在這個本子上?!?/p>
“好的,夫人?!?/p>
“你答應啦?”
“是的,夫人?!?/p>
“那就好?!?/p>
“現(xiàn)在,把我的名字從本子上劃掉。求你了,夫人?!?/p>
瑪麗婭捂著嘴巴,不讓自己笑出來,每次看到她的女主人跟人生氣,她都忍不住要笑。卡麗也想笑,但是又怕小家伙不把她的話當真。她希望男孩再也不要到墓地里來,要是做得到的話,她要叫他從此以后再也不到任何墓地里去,再也不要聽說或看見任何死人。她在死人身上花費了那么多的時間,應足以保佑她熱愛的人無病無災。
“只要我看見你進了屋子,做完了功課,我就把你的名字從本子上劃掉。要是我再看見……”
但保羅已經(jīng)走了,他跑得飛快,沾滿爛泥的皮靴子劈啪劈啪地響著,留下一個個小小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