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繼忠看了看萬人壽，又看了看裘二海，說：“怎么說的？魚親魚，蝦親蝦，烏龜親的是王八，你們的階級感情很深啊，裘二海，你有什么想法？踢你的那一腳，踢到他身上，你同意不同意？”裘二海趕緊點(diǎn)頭：“我同意，我同意?！比f繼忠就抬起一腳，他是想踢萬人壽的，可不知怎么踢到了旁邊一個革命群眾身上，革命群眾哇哇地哭起來。萬繼忠很生氣，說：“我踢萬人壽，你湊過來找死??？”革命群眾說：“我站著一動都沒動，你自己踢上來的，還怪我？”萬繼忠似乎愣住了，他的眼睛白翻白翻，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問題。想了一會兒，他想通了，說：“裘二海，既然萬人壽愿意替你挨一腳，那這一腳就交給你了，你替我踢他兩腳，你記住了，一腳是踢你的，一腳是踢他的，分量你自己掌握?！濒枚Ｚs緊拍萬繼忠的馬屁，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種事情哪用得著萬主任親自動腳。”話音未落，他抬起一腳，踢在萬人壽肚子上，萬人壽“唉喲”一喊，喊聲未落，第二腳又已經(jīng)跟上來了，又踢在肚子上，萬人壽又“唉喲”一聲，蹲了下去。
　　
　　有人說：“裘二海你踢得太重了?！濒枚Ｕf：“萬主任說了，階級敵人你不打他就不倒?！比f繼忠說：“不是我說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裘二海踢過萬人壽，萬繼忠就宣布批斗會結(jié)束，大家去游村。萬人壽站不起來了，萬繼忠叫兩個人架著他走，裘二海低著頭對走在旁邊的萬人壽說：“對不起萬醫(yī)生，我肚子痛，不然就讓他踢我了?！比f人壽掙扎著說：“我的藥性該到了，你這時候已經(jīng)不痛了?！濒枚Ｈ嗔巳喽亲樱樕幌伦雍闷饋?，但剛一好起來后馬上又不行了，“哼哼”著說：“哎喲，哎喲——”萬人壽道：“你少裝腔，小心我揭發(fā)你?！濒枚Ｕf：“萬醫(yī)生大人大量，我不是裝給你看的。”萬人壽說：“你裝給誰看也是裝，你裝像了，人家就以為我的藥不靈?！濒枚Ｕf：“但我至少少挨了一腳呀?！比f人壽生氣地說：“你挨一腳，和我的藥，到底哪個重要？輕重不分的東西！”大家跟在他們后面走，有人敲鑼，有人打鼓，有人喊口號，亂哄哄的，雞飛狗跳，氣氛像過年一樣熱鬧。
　　
　　我沒有跟他們?nèi)ビ未?，可我剛剛走進(jìn)醫(yī)療站的院門，萬繼忠也跟進(jìn)來了。我覺得奇怪，說：“咦，萬主任你沒有去游村？”萬繼忠說：“萬醫(yī)生，你幫我看看眼睛。”我還不習(xí)慣人家叫我萬醫(yī)生，愣了一愣。萬繼忠見我分神，又補(bǔ)充說：“萬醫(yī)生，我蹲坑沒有帶草紙，用報紙擦了屁股，眼睛就不行了?！蔽页难劬戳丝矗f：“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上去好好的。”萬繼忠說：“一點(diǎn)也不好，我看出來的你，是兩張臉，不知道哪張是真的，哪張是假的?！蔽艺f：“怎么會呢，剛才開批斗會你怎么沒有看到兩個我爹和兩個裘二海呢？”萬繼忠說：“要不是眼睛有問題，我踢你爹的那一腳怎么踢到別人身上去了？”
　　
　　我想了想，說：“但是你還是分得清的，你沒有把裘二?？闯晌业?，也沒有把我爹看成裘二海嘛?！比f繼忠說：“天地良心，我那是憑感覺在主持工作?！蔽艺f：“既然你感覺這么好，沒有眼睛也不要緊?！比f繼忠說：“本來我也這么想，可后來想想還是不行，看你兩張臉不要緊，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兩張臉那就不行，哪個是真毛主席哪個是假毛主席都搞不清？”我說：“你們叫我當(dāng)醫(yī)生，說是叫我給貧下中農(nóng)看病的，可你是革命干部，革命干部的病我不知道該不該我來看，你也許應(yīng)該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看病。”萬繼忠說：“公社衛(wèi)生院我也要去的，但你先幫我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鬼?！?br>　　
　　我就把萬繼忠的眼皮往下翻，再往上翻，又拿了手電筒照萬繼忠的眼睛，又讓他自己轉(zhuǎn)眼珠子，先朝左轉(zhuǎn)，再朝右轉(zhuǎn)，再四面翻轉(zhuǎn)，萬繼忠轉(zhuǎn)了轉(zhuǎn)，就轉(zhuǎn)不動了，說：“眼睛好酸?！蔽艺f：“病人要配合醫(yī)生?！比f繼忠只好再轉(zhuǎn)，后來他轉(zhuǎn)得眼淚都淌下來了，我才說：“好了，不用轉(zhuǎn)了，你還有什么不舒服嗎？”萬繼忠說：“有，有，我頭痛、惡心，要嘔吐——”正說著呢，就“嗷”了一聲，吐出些臟東西來。我弄來些灶灰把臟東西掩蓋了，我還想把它們掃掉，可是萬繼忠不讓我弄干凈，說他的眼睛比臟東西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