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顯然是感到了某種阻礙他意志的力量存在,他的話一次次被打了折扣或干脆無法付諸現(xiàn)實,他察覺到了問題的棘手。那時他肯定已審時度勢,看出他的弱點:不能對簿公堂,不能將遺產(chǎn)問題交付政府機關(guān)辦理,那樣的話,他作為男性同胞的優(yōu)勢將喪失殆盡。而實際上,四姨媽的女婿已經(jīng)說過類似“舅舅是教師,是懂法律的”這樣的話。舅舅深深懂得,只有在家庭內(nèi)部解決遺產(chǎn)問題才會對他有利。鑒此,他接受了四姨媽提出的成立遺產(chǎn)小組的建議。在他看來,四姨媽的女婿出不出場,四姨媽都聽他的。針對這一建議,舅舅經(jīng)過深思熟慮,做出一個非同小可的決定,這一決定事后被證明是無比英明無比正確的。
在舅舅的安排下,舅媽火速趕回家鄉(xiāng),請出多少年深居簡出的三姨媽。年屆七十的三姨媽好像一尊金貴的菩薩,千里迢迢被舅媽請來后,供奉在舅舅家窗明幾凈鋪有地毯的朝南大客廳里,她受到了女王般的隆重接待:每日菜肴豐富,每餐必有一樽三姨媽喜愛喝的紹興黃酒,睡的是席夢思床,蓋的是鴨絨被。三姨媽上床前,舅媽還要給她端來一碗點心,點心往往是一些熬成湯汁的補品。細心的舅媽發(fā)覺三姨媽的腳怕冷,特意跑去百貨商店,替她買回來一雙保暖鞋。
三姨媽受到如此隆重周到的款待,對她來說是頗感意外的。雖說舅舅的熱情好客在親戚中有上佳口碑,但作為丈夫被劃地主遭政府鎮(zhèn)壓的破落人家的遺孀,三姨媽多少年來受到親戚們的疏遠。即使與舅舅有些往來,在漫長的幾十年歲月中,也只能算作是零星點滴。三姨媽長年居住鄉(xiāng)下農(nóng)村,她只有在太陽明媚的時候,才手捧一只銅手爐,端過一張竹椅坐在院門前的菜畦里曬太陽,一頂編織粗糙的絨線帽蓋在白發(fā)蒼蒼的頭上,幾綹銀絲從三姨媽的兩鬢披掛下來。她的眼神是迷離的,給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在打發(fā)后半輩子的時光里,幾乎杜絕了任何從風塵彌漫的大路上傳遞過來的外部消息,當然,她也拒絕了所有關(guān)于她胞姐胞弟的音訊。她絕不會想到,在步入耄耋之年,從一輛停靠村口小溪邊的長途汽車上,跳下了她的弟媳婦,來竭力邀她做一次生命最后的游歷。她在盡情享受那些高規(guī)格的禮儀和待遇之際,不會想到這次事先吉兇難卜的遠游,其實已預(yù)示了她大限的臨近。她用那雙蒙昧的眼睛看見的從大路上走來的弟媳婦,應(yīng)該是充當了一個冥府使者的角色。那會兒她如果早早地提高警惕,也許還能推延一步步臨近的大限。
當三姨媽心情喜悅,隨她弟媳婦趕赴這座年輕時到過的城市時,她一定還以為,她也能作為一個系脈來分到屬于她的那部分財產(chǎn)。但三姨媽肯定忘記了一件事。她忘了想一想,她這么打老遠地是去為誰爭取?哪怕是萬貫錢財,她還有多少時間來慢慢享用?她惟一的兒子“天公神仙”早就和家庭劃清了界線,早就不認她這個母親了。
這恐怕就是我的姨媽們在這場鬧哄哄的遺產(chǎn)紛爭中所視而不見的悲哀。當然,這也是那個已經(jīng)長眠九泉之下的我的二姨媽的悲哀。她們是真正的中國農(nóng)民。即使歷史提供了一定的機會,讓她們逃離土地,移居城市,她們也會像農(nóng)民渴望買地一樣,用不吃不喝節(jié)省下來的錢來購置房產(chǎn),斂聚財物。二姨媽死后從她床底下翻出的大量碎磚塊,三姨媽顛著小腳長途跋涉的蒼老身影,四姨媽八十歲生日那天的莊重場面,以及舅舅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不惜毀壞長久以來建立起來的聲譽和形象,而多少年后他的妻室兒女棄他而去,讓他一個人游蕩于鄉(xiāng)間的阡陌小路過著孤魂飄零的生活,這些重合交錯的景象,都讓我真切地感到汩汩流淌在我血管里的血液源頭來自何方。流浪是一種逃離和背叛的形式,流浪者終究無法改變自己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