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原諒她,沒人用這樣惡毒的語言罵過我?!蔽夷赣H時隔幾十年以后這樣說,“我是為她擔心,才讓她早早的把那本日記簿燒掉的,而她卻認為正是因為燒了那本日記簿,那些人才虐待她,威逼她,讓她寫下了長達幾十頁厚厚的坦白書?!?/p>
“你在日記里寫了什么?”我問二姐。
“也沒什么,”二姐凄然一笑,“不過是寫了幾段懷念父親,希望能像別人那樣擁有一個健全家庭的文字?!?/p>
“那你后來在坦白書里寫了什么?”
“誰還記得。反正他們希望我怎樣寫我就怎樣寫。這沓厚厚的稿紙后來還給我,我看都沒看就扔進了火爐?!?/p>
二姐攜子成功逃離勞改農(nóng)場,躺在我家的木板床上,反思她十八年所走過的路,尋找致使她陷入重重災難的根源時,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本懸浮在半空中的日記簿上。于是,她豁然明白了什么。她用狐疑的定定的奇怪眼神,盯著天花板看了半晌,然后,突然從木板床上一躍而起,朝著母親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凄厲的尖叫。
一個星期以后,等二姐稍稍平靜下來,母親帶著她去了一家很遠的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二姐癡癡的神情和不時閃忽轉(zhuǎn)悠的眼睛,很自信地往病歷卡上寫下了五個潦草的漢字:精神分裂癥。
那一年那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后確實有點不同尋常。
天空中本來晴朗無比,整整一個下午,似金如銀的驕陽烤得城市的街面嗞嗞作響,憩息枝頭葉間的知了們一聲聲無休止地拖長著煩悶的鳴叫,仿佛在鼓勵烈日的炙烤。臨近傍晚時分,突然從東南方向飛來一群金黃色的蜻蜓,它們薄薄的翅羽經(jīng)陽光照耀后閃爍著黑色的光斑,像一片烏云聚集在小街的上空。
蜻蜓愈來愈多,就像一條巨鯨抖落的魚子,密密麻麻,霎時間小街變成了擁擠的河道,天空被蜻蜓們遮蔽變得漆黑起來,颼颼的涼風開始在街面上低低回旋,一種不祥的陰影籠罩了人們的心頭。事后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都說,幾十年來,像這樣奇異的景象從未出現(xiàn)過。那些成群結(jié)隊蜂擁而來的蜻蜓像是得到了某種號令,它們奇跡般地從四面八方長空天路上匯聚過來,構(gòu)成了小街史無前例的壯觀奇景。
半小時后,低回街面的涼風盤旋而上,房屋的門窗乒乒乓乓被風吹開,天空中飄落一些零星雨點,蜻蜓們呼啦一下一齊滑向地面,有的在半空中紛紛飛進那些打開的門窗。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電霹靂,一場罕見的暴雨從天而降。小街上的房屋在風雨飄搖中瑟瑟打抖。
一群蜻蜓飛進我家的小閣樓,它們在我身體的四周翩翩飛舞,那細若游絲的歌唱聲微微帶著一種憂郁的傷感,宛如遙遠的牧笛在山谷間蕩漾。
我從黑皮匣里拿出一筒卷紙。我慢慢展開那筒卷紙的時候,不知怎么的,內(nèi)心涌現(xiàn)一種既神秘又恐懼的情緒。那卷紙完全平展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眉心緊鎖,眼睛怔怔的,沉入了無邊無際的迷茫之中。
那幾張因為歲月的侵蝕而有些泛黃的紙,一份是我父親和我母親在我出生前一年結(jié)婚的證書,一份是我出生那年法庭判決我父親有期徒刑三年的判決書,還有一份則是監(jiān)獄發(fā)出的死亡通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