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舅舅喝了很多酒。酒一喝多話也多，且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舅媽早聽膩了，轉(zhuǎn)過身子與母親低聲聊天。表姐顯然也不愿聽她父親嘮叨，拉起我的手邀了姐、二姐上街去了。剩下舅舅一個人覺得無趣，便瞇著眼靠在椅子上打瞌睡。

這天晚上的天氣顯得很反常。已是滿天繁星的時辰，天穹還是蔚藍(lán)蔚藍(lán)的，好像黑夜只是給白晝裝了塊濾色鏡，而真正的黑幕尚未降臨。街上到處燈火通明，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隱隱約約的騷亂聲，整座城市處于一種不安穩(wěn)的狀態(tài)之中。

我的手被表姐捏得很緊，姐和二姐一前一后走在我的身邊。從小街上，從弄堂口不斷冒出三三兩兩的人群，會合到街上后像一股洪流朝市中心涌去。一開始姐姐們還抱著一種好奇心理，想跟隨人流去看看究竟發(fā)生什么事，而到后來發(fā)覺人流愈來愈稠，愈來愈擠，我受不了來自前后左右的擠壓，只得由姐姐們輪流抱著，這時想撤回已來不及了。人群像潮水般地塞滿了整條馬路，人與人都緊緊挨著，幾乎沒有一點空隙。我被姐姐們抱著扛著，隨著人流緩緩蠕動漂浮，誰也不知道要漂向何處。我聽到表姐問一個小伙子發(fā)生了什么事，小伙子搖搖頭，又去問另外一個人，被問的那人似乎也不太清楚，只得再去問其他人……

“你們看，那上面有人！”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人們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一幢黑的像石塊壘成的高大建筑物上面，果真蠕動著幾個人。他們都穿著綠色軍大衣，好像在把一卷什么東西從樓頂上往下墜放。那卷東西呼嚕嚕沿著建筑物的墻壁滾落而下，抖開后才知道原來是一幅紅綢布的大標(biāo)語，燈光太暗，那上面寫著的白色大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哎，你們看，那上面有個女的。”表姐突然說。

“他們說那些人都是從北京來的，”二姐從人群里擠過來說，“他們是來砸爛政府機(jī)關(guān)的。”

“為什么要砸爛政府機(jī)關(guān)呢？”表姐不解地問。

“那里面壞了唄。就好像一只西紅柿里面壞了，爛了，那還不要把它扔了？”二姐詭秘地眨著眼睛發(fā)揮道。

“噓——別亂說，當(dāng)心被人聽見?！苯愫懿粷M意妹妹的不謹(jǐn)慎，她皺著眉頭制止了二姐的隨意發(fā)揮。

“那又有什么，又不是我造出來的，剛才旁邊好幾個人都在說，現(xiàn)在是鼓動老百姓造反，當(dāng)官的從上到下都修了。聽說北京的學(xué)生把國家主席也打倒了?！倍憔镏斓吐曊f道。

“你再胡說，我們就不理你了?！苯銍?yán)肅地警告妹妹。

這時，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前面不遠(yuǎn)處有人用電喇叭高聲叫著，但畢竟人多嘈雜，地方又是那么大，聲嘶力竭的喊叫很快就被風(fēng)刮走了，誰也聽不清那人在說些什么。

人群開始涌動。姐姐們保護(hù)著我不自覺地朝前移挪。我們的背后像有成千上萬的人擁擠過來。

這座城市瘋了。

這個夜晚瘋了。

“要抓住他！”我聽到有人這樣叫道。

“抓住誰？”

“市長，那個王八蛋市長。他從后門逃跑了?！?/p>

“不能讓他跑了！”一個人含著眼淚吶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