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冰化雪消(2) 

世道 作者:李祝堯


“現(xiàn)在都啥節(jié)氣了,還能種高粱嗎?”碾子覺得這個郭松太不懂生產(chǎn)了。

郭松想想,“發(fā)動社員移栽。”

李碾子一聽傻眼了。他故作笑臉地說:“郭主任,別逗了。移栽一百多畝高粱,要用多少苗子呀,到哪兒弄呀?就是有苗兒,這一百多畝,還不栽到驢年馬月啊!”

“這我不管?!惫蓴嗳徽f,“先把玉米拔掉,然后再栽雜交高粱。完不成任務,拿你是問!”

李碾子把這事向韓天壽一匯報。韓天壽抱怨說:“我早就對你說,這辦法不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公社要處分,你可兜著!”

其實,這事李碾子跟韓天壽商量過,韓天壽吃雜交高粱也怵頭。他天天讓由福滿給他摳屎,由福滿就罵。因此,碾子一出這主意,他舉雙手贊成?,F(xiàn)在公社追究起來,他卻一退六二五,抱怨起碾子來。碾子老大地不高興,心里說,有了成績你攬過去,出了問題脫干坯!他心里這樣罵著,嘴里說的卻是:“韓主任,我可向你匯報了,大主意你拿。”

韓天壽不假思索地說:“那就聽公社的,發(fā)動社員拔玉米?!?/p>

碾子見韓天壽如此不負責任,把脖子一擰,不滿地說:“拔?說得輕巧。拔了秋后吃什么?讓社員們喝西北風啊!”

“郭主任不是叫移栽雜交高粱嗎?”

“到哪兒弄這些苗子呀!”李碾子眉頭一皺,“再說,現(xiàn)在高粱都半人高了,也移栽不活呀!”

韓天壽見碾子不聽指揮,生氣地說:“說你目光短淺,還不認賬。我們看問題不能光算經(jīng)濟賬,要算政治賬。公社說怎么辦,咱就怎么辦。至于高粱苗子,那是你的事!”說罷,揚長而去。

千斤重擔壓在了李碾子身上。這是關系到社員生活的大事,決不能稀里糊涂,晚上他又去找大夯商量。

石大夯在思謀著,旱煙抽了一袋又一袋。他深深嘆口氣說:“現(xiàn)在又像大躍進那年了,到處是瞎指揮。公社不關心群眾死活,是怕丟了自己的烏紗帽。他們吃的是皇糧,管涼不管酸。社員們挨餓是大事,遇事要有主心骨,一定得挺住。為了社員們,就是吃點苦也值!”

碾子聽大夯的,豁出去了,不就是挨批挨斗嗎?大不了也給戴頂帽子!

碾子遲遲沒有行動,公社天天打電話催。韓天壽怕丟官,就想先把玉米拔掉,他親自給隊長們開會布置。隊長們罵他:“你光知道向上舔,也得為社員們想想??!”

東堤下大隊的玉米依然在地里長著,而且越長越高,漸漸長天穗了,懷胎長棒棒了,吐紅纓纓了,十分喜人,成了全公社的一道亮麗的景觀,誰看了誰說這玉米長得好。只有郭松黑虎著臉。他批評韓天壽無能,韓天壽罵李碾子不聽指揮。郭松要撤李碾子的職,碾子說:“我早就不想干了?!?/p>

郭松下不了臺,轉不過臉,只好讓李碾子到公社作檢查。

正巧,地區(qū)拉著各縣主管農(nóng)業(yè)的革委副主任來滏陽縣檢查生產(chǎn)。楊旭聽郭松匯報過東堤下大隊偷梁換柱種玉米的事,怕地區(qū)領導批評,就想繞過東堤下村。地革委副主任陳列夫卻執(zhí)意要那里看看。石大夯辦社和那年發(fā)大水時,他都來過這村,想看看現(xiàn)在的情況。楊旭拗不過,只好硬著頭皮等著領導批評。不料陳列夫見東堤下大隊的玉米長勢很好,異常高興地說:“看來玉米也能增產(chǎn)嘛,何必非種雜交高粱呢?這東西社員們都不愿吃?!?/p>

楊旭、郭松和韓天壽沒想到這位地區(qū)領導不僅沒有批評他們,還肯定了他們的做法。陳列夫拍拍楊旭的肩膀,興致勃勃地說:“老楊啊,看來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讓這個大隊給大家介紹介紹經(jīng)驗吧?!?/p>

楊旭附在陳列夫的耳朵上,悄聲說:“這個大隊主管生產(chǎn)的副主任,為這事正在公社做檢查呢?!?/p>

郭松一看,這回又砸了,心里一個勁地瞎嘀咕。

陳列夫問郭松:“這是怎么回事?快把那同志叫來介紹經(jīng)驗啊?!?/p>

韓天壽這才屁顛屁顛地趕緊到公社請李碾子去了。

李碾子沒有向地區(qū)領導傾訴自己的冤屈,只是實事求是地講了自己的想法。最后,他對陳列夫說:“我認為,農(nóng)業(yè)學大寨要學根本,不能光學皮毛,更不能照貓畫虎,生搬硬套,要從實際出發(fā)?!?/p>

“好!”陳列夫帶頭鼓掌叫好,“當前我們不少社隊學大寨學偏了,有的甚至把學大寨當成了一根整人的棍子,這就大錯特錯了。李碾子同志敢于堅持實事求是,值得表揚。這么好的同志怎么能停職檢查呢?趕緊恢復他的工作?!?/p>

眾人鼓掌,李碾子羞得臉紅了。他說:“實話告訴大家,這功勞不能記在我的賬上,這是石大夯的意見,魯子凡同志支持。我可沒這么大膽子?!?/p>

陳列夫一聽樂了??磥眙斪臃膊]有被運動嚇倒,石大夯也沒被那頂帽子壓垮。他倆還在為群眾著想,心里不由地一喜。他想去看看老魯,可一時又離不開。于是對碾子說:“你給老魯捎個信兒,讓他抽空到地區(qū)找我一趟?!?/p>

67

魯子凡聽說陳列夫找他,激動得一夜沒睡好。他想地委可能要安排自己的工作了,天不亮就坐公共汽車到地委去了。沒想到陳列夫不跟他談工作安排,而是讓他到省委黨校去學習。

對于上黨校,魯子凡很不感興趣。這幾年,黨校的學習跟著運動跑,變來變?nèi)サ臎]個定盤星。上次剛學了鄧小平的“三項指示為綱”,下次就進行批判。還是那些老師,還是那幾張嘴巴,今天這么講,明天又那么講,越學越糊涂,簡直白浪費時間,他不想去。可陳書記指定滏陽縣就讓他去,只好遵命了。

進黨校學習,魯子凡早有戒備。盡管每次都重申“三不主義”——不打棍子、不揪辮子、不扣帽子,結果總是出頭的椽子先爛。反右時,他因如實反映了農(nóng)業(yè)社的一些問題,就挨了十幾天的批判。要不是歷史清白,工作積極,差點被打成右派分子。從此,他遇事加了幾分小心。然而,山難改,性難移。大躍進那年,縣里逼著他們公社放衛(wèi)星,他不滿地說了句“簡直是發(fā)燒說糊話”,反右傾時再次挨批判,并受了嚴重警告處分。這兩次教訓太深刻、太沉重了。他再也不敢掉以輕心,隨便開口說話了,遇事慎之又慎。會上會下都要管住自己,一是情緒,二是嘴巴。無論開會還是學習,他從不主動發(fā)言。就是領導點到自己頭上,也是人云亦云地應付幾句,決不敢掏心窩子說話。盡管如此,在文化大革命中還是有人舊事重提,給他扣了一頂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的帽子,罷了他的官,大會小會批斗了若干次。后來是因造反派起內(nèi)訌,打派仗,才把他這只“死老虎”扔下。因為他為人和氣,不擺架子,人緣極好,“查三代”也沒查出什么問題,才沒有受什么處分,只是讓他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次來黨校學習,他再次告誡自己,處處謹慎,多加小心,在政治上再不能裁跟頭了。他抱定這樣一種態(tài)度:多學多想,決不外講。

在開學典禮上,他卻覺得這期黨校與往常不同。學習內(nèi)容不再跟著當前工作跑了,要學馬列主義的基本理論——毛主席的《實踐論》。省委書記在開學典禮上講,“我們黨是靠‘兩論’起家的。在工作中卻只注意了《矛盾論》,忽視了《實踐論》。工作不從實際出發(fā),習慣于憑想當然辦事,解決問題也是簡單地一斗了之。結果階級斗爭抓過了頭,經(jīng)濟建設卻落了后。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必須認真學習馬列主義的基本理論,縣級以上領導干部,一定要補上這一課?!?/p>

魯子凡從省委書記的講話中,捕捉到了一種信息,感到了一種令人興奮的變化。在人們的議論中,在報紙廣播里,他曾聽到過一種新的聲音,感到了一種新的氣息。他把這些看作是夜幕的星光,是黎明的希望。然而,這些新意見、新觀點剛一露頭,就遭到了迎頭痛擊?!度嗣袢請蟆穭偟橇艘黄С职锏浇M、包產(chǎn)到組的文章,不幾天就有人公開質(zhì)問:這是不是黨中央的精神?有沒有紅頭文件?并斷言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他覺得這顆剛鉆出來的小星,又被厚厚的烏云遮住了。星光能否再閃爍?天空能否放晴?他一時看不出?,F(xiàn)在省委組織縣級以上領導干部集中到黨校學習《實踐論》,讓人們學會用這把尺子衡量工作,判斷是非。這個動作非同小可。這話出自省委書記之口,肯定是黨中央的精神。那天他激動得一夜沒睡。激動之余,他想到了整風反右,因而再次警告自己:這次學習絕不能太幼稚,太天真,太書生氣。要以百倍的警惕,注視著黨校里和社會上的一切動靜。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學習的深入,在不知不覺中,他那顆提吊的心慢慢放了下來,緊張的情緒也松弛了。學習雖然安排得很緊,氣氛并不像過去那樣緊張。無論領導講話,還是老師輔導,沒有像過去那樣上綱上線,都能用實踐的觀點,實事求是地去衡量與檢查過去的工作。在肯定成績的同時,也恰如其分地指出一些偏差、過失和錯誤。有時甚至涉及到偉大領袖。開始他感到后怕。否定偉大領袖,就是現(xiàn)行反革命,是要殺頭的。然而,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衡量,是非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真正感到了《實踐論》的偉大,是照耀各項工作的燈塔,是發(fā)現(xiàn)問題的顯微鏡和望遠鏡,是判斷是非的標尺。他越學越用心,越學越上癮。星期天也舍不得上街。過去上黨校脫產(chǎn)學習,是一種休閑。離開工作崗位,沒有了繁雜的工作,也沒了各種煩人的應酬。只是單純的學習,而且以自學為主。即便集中輔導,每周也只有一次,其余時間全是自學和討論。自學靠自覺,憑良心。魯子凡卻覺得比在機關工作還緊張,還辛苦。聽講他特別認真,非常專注。自學他一絲不茍,逐字逐句地咀嚼。課下和晚上,他不是整理筆記,就是到圖書館或閱覽室查閱資料。他感到這次學習收獲很大。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