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艱難歲月(20) 

世道 作者:李祝堯


對爹的命運變化感受最深的是晚來。原來爹當著支書,又是全縣的先進、全省的模范,在學校里同學們高看他,老師也巴結他,讓他當班長,當少先隊中隊長。這孩子也爭氣,年年評“三好”學生,得的獎狀貼了半扇墻。四清把爹打成了壞分子,班長不讓當了,少先隊中隊長也被擼了,“三好”學生更沒他的份兒了。這還不算,還說他是修正主義黑苗子,在班里批判他,讓他作檢討。這一落千丈的變化,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打擊太大了。他哭過,失望過,迷茫過,但他知道這根本的變化是四清造成的。他知道爹是好人,打他記事起,爹就沒顧過家,把全部心血都掏給了農業(yè)社,掏給了全村鄉(xiāng)親們。他覺得爹是冤枉的,有時娘跟爹吵,他堅決站在爹一邊。

正在石晚來痛苦迷茫的時候,紅衛(wèi)兵運動像股旋風卷進了農村。從省城大學來的一支“風雷激戰(zhàn)斗隊”停課鬧革命,搞大串連來到了東堤下村。他們懷著崇敬的心情,來拜訪全省辦社模范石大夯,卻不料韓天壽說他是壞分子,攔著不讓見。他們問是怎么回事?貧下中農們說,省城有個什么廳長姓武,在這里搞四清,不問青紅皂白就把石大夯打成了壞分子。那“風雷激”們聽了,一個個氣憤至極,立即把村里的青年們召集起來,大講造反有理,鼓動人們造反。韓正忙一聽,覺著石大夯有了出頭之日,便叫上石晚來去找碾子叔。李碾子說:“現在毛主席號召造反,打倒壞人砸爛舊世界,我們組織起來造反吧。”于是,在省城紅衛(wèi)兵的鼓動下,成立了“衛(wèi)東司令部”,韓正忙自告奮勇當司令,石晚來當副司令,舉薦李碾子當顧問,他們的口號是“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石大夯!”

韓天壽聽說正忙挑頭成立了“衛(wèi)東司令部”,要“保衛(wèi)石大夯,”頓時氣得火冒三丈,捶胸頓足地對由福滿說:“你快給我把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叫來!”由福滿知道這兒子不聽她的話,愣在那里遲疑著,韓天壽一蹦三尺地說:“你橫是去呀!”由福滿說:“背后一定有人鼓動他,我去也白去。”

由福滿說的是實情。對這事,別人聽了也可能不相信,一百個不理解,兒子怎么會造老子的反?東堤下村的人卻覺得這是必然的,因為韓正忙從小恨他爹。

韓天壽從年輕時就亂搞女人。為這事,他媳婦沒少跟他治氣,可狗改不了吃屎。他媳婦一氣之下吃信石死了,那年正忙才兩歲。后來韓天壽娶了由福滿。正忙在后娘手里,吃不上穿不上,成天餓得哇哇哭,十冬臘月還穿著夾衣,凍得雙手抱肩。有了后娘,爹也成了后爹。正忙不滿十歲就叫他擔水。那時個子小,挑不起水桶,把桶袢兒挽起來也得挑。由于水桶碰地,本來就半桶水,光唧一道兒到家就所剩無幾了。由福滿不心疼孩子,還罵他是“白吃閑飯的東西”。因此,他恨爹更恨這個后娘。石大夯從小就可憐惦記這個孩子,家里做了好吃的,讓晚來去喊他;晚來的衣裳也經常給他穿,因而兩人成了特別要好的朋友。后來大夯打成壞分子,由福滿就不讓正忙再和石晚來來往了。他把腦袋一別愣說:“你管不著!”韓天壽惡狠狠地罵他渾蛋,“你再去石家,我打斷你的腿!”這小子卻依然我行我素。現在省城的大學生們都來拜訪石大夯,肯定是四清隊冤枉了老支書,于是他帶頭扯旗造反了。

“衛(wèi)東司令部”一成立,韓正忙、石晚來就和李碾子扛著大旗,跟大學來的“風雷激戰(zhàn)隊”一起,到省城去揪武云英。這時武云英已經是被挖出來的叛徒,正在游街批斗。當年趾高氣揚、神氣十足、不可一世的武廳長,一下子成了喪魂落魄的落水狗。韓正忙跟省廳機關的造反派一說,一個個義憤填膺,便和他們一起把武云英押到東堤下大隊來肅毒,召開群眾大會,讓石大夯訴苦。石大夯覺得有了出頭之日,在臺上一把鼻涕一行淚地哭訴,并說武云英和韓天壽相互勾結迫害他的目的,是讓貧下中農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一下子把人們的情緒煽動起來,二話沒說就把韓天壽揪出來,讓武云英當眾宣布石大夯無罪。武云英當然不會聽從造反派的指揮,這就不免遭受拳打腳踢之苦,韓天壽也就被打得鼻青眼腫。

韓天壽一看形勢不妙,趕緊把韓老虎叫來,叫他立即成立個造反組織,跟韓正忙的“衛(wèi)東”對著干。韓老虎就招兵買馬成立了個“毛澤東思想戰(zhàn)斗隊”口號是“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四清成果,保衛(wèi)韓天壽!”

韓老虎一看要翻四清的案,立馬把隊伍拉來。兩派對立,必然撕打起來。由于“毛澤東思想戰(zhàn)斗隊”寡不敵眾,韓天壽和武云英還是被“衛(wèi)東司令部”劫走了,關押在一個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天天拷打逼問,交待他們打擊迫害石大夯的罪行,強令武云英給石大夯平反,武云英卻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別管你怎么罵,怎么推搡,他就是守口如瓶。兩派為了爭奪韓、武,不斷發(fā)生武斗。韓天壽一再叫嚷:“大夯是挑動群眾斗群眾的罪魁禍首,罪惡之大,罄竹難書!”多次慫恿韓老虎揪斗石大夯,因大夯有“衛(wèi)東司令部”晝夜嚴加看守,并不斷四處轉移,韓老虎總不得手。石大夯見兩派是為自己而斗,覺得自己有責任,一再要求出去。李碾子說:“你要出去,他們會揍死你的?!?/p>

然而好景不長。村里的兩派正在為石大夯針鋒相對斗爭的時候,中央下發(fā)了一個保衛(wèi)四清成果的通知。這一來,“衛(wèi)東戰(zhàn)斗隊”就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李碾子和韓正忙想不通,四清明明是錯誤的,怎么還要保衛(wèi)呢?盡管想不通,也不敢與中央指示違抗,還是不解自散了。石大夯也被加上“右傾翻案”的罪名,被韓老虎揪出來游街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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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這次折騰,韓天壽的心徹底涼了。韓正忙雖然是自己的兒子,卻和石大夯站到一邊反對他,一下子把他氣病了,晚上睡覺也哼哼。由福滿見韓六子如此生氣,就勸他:“犯不上跟這畜生生這么大的氣?!蓖瑫r罵正忙是吃里爬外的大渾蛋,正忙就跟她吵。正忙氣憤地說:“你倆這么鬧,我沒法在村里待了!”

韓天壽氣哼哼地說:“你小子長大了,翅膀硬了,滾吧!”

“我就不信混不上碗飯吃!”韓正忙一賭氣,從家里抱了床被子就進城了。

韓天壽生氣罵道:“你小子永遠也別回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正忙真的走了,韓天壽又有些后悔。由福滿也抱怨他:“我說叫你悠著點,你不聽?,F在弄僵了,看你怎么收場?!?/p>

“我當著支書,這小子硬是跟這個壞份子挺近乎,這成什么體統!能不生氣嗎?”

“他不是和晚霞在戀愛嘛!”

“他渾蛋透頂,咱家怎么能娶壞分子的閨女當兒媳婦呢!”

“我看對大夯你也甭這么狠。他下臺這么長時間了,批也批了,斗也斗了,在村里臭么?現在全國這么亂哄哄的,一旦世道有個變化,你也得留條后路呀!”

“后路?現在我是逼上梁山,只有進路,沒有后路了。”

韓天壽確實坐著沒底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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