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云英在一旁慢悠悠地吸著煙問：“石大夯，知道今天叫你來干什么嗎？”

石大夯把腦袋一別，心里罵道：“屁話，我怎么會知道！”

武云英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說：“縣委四清工作團(tuán)對你的處理決定下來了，現(xiàn)在向你宣布?！闭f著，把手里那份文件打開，一板一眼地念起來。

石大夯聽著，立時腦袋就炸了，發(fā)瘋似的蹦起來，質(zhì)問道：“憑啥開除我的黨籍？憑啥給我戴壞分子帽子？這些問題根本不存在！”

“這些問題不存在嗎？”武云英反問，“你沒吊打過貧下中農(nóng)嗎？”

“我打的是貧下中農(nóng)的敗類?！笔蠛缓敛浑[瞞地說，“他們哄搶代銷點，我就對他們不客氣！……”

韓老虎發(fā)狠地說：“你那是打擊貧下中農(nóng)！”

韓天壽訓(xùn)斥說：“石大夯，把態(tài)度放老實點兒！”

武云英洋洋得意地說：“石大夯，你的問題條條俱在。你要正視自己的罪行，老老實實接受改造?！?/p>

韓天壽接著說：“大夯，你支持單干這是事實吧？”

石大夯不言語了。一提這事他就想到李能三。開始辦社，李能三確實很頑固，說啥也不入社。因為政策強(qiáng)調(diào)自愿，他就沒有強(qiáng)迫他入。后來李能三覺得單干太孤獨，要求入社。他拿到支委會上討論過兩次。韓天壽說：“咱這社又不是大車店，想入就入呀，沒門兒！”因韓天壽堅決反對，黨支部通不過，就把這事撂下了?，F(xiàn)在想起來，覺得對不起李能三。好不容易他有了入社的要求，卻沒把他吸收進(jìn)來。他愧疚地說：“我對不起李能三。”

韓天壽又問：“你覺著還有什么問題不實？”

“我沒有慫恿家里人偷過隊里的東西。我敢用良心保證?！?/p>

韓老虎譏諷道：“良心多少錢一斤？你家里人既然沒偷過東西，那年你娘為什么游街？”

一提起這事，石大夯就對韓天壽恨得咬牙切齒。老娘為救爹的命，到地里掐了幾穗谷子，竟讓她老人家游街！他發(fā)瘋似的吼道：“你他媽的不是人！”

武云英看著石大夯憤怒的樣子笑了。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不緊不慢地說：“石大夯，我們對你的問題，一個個都是認(rèn)真查證過的，都有充足的證據(jù)?！闭f著，他拿起那份文件送到石大夯面前，“你看，這是縣四清工作團(tuán)的紅頭文件，可不是那個人隨便捏造的?！?/p>

石大夯傻了似的看著那文件，越看心里火氣越大。他忽地站起來，憤怒地吼道：“我抗議，這是誣蔑，是陷害！”他氣憤到極點，右手哆嗦著指著武云英的鼻子，“你有權(quán)力撤銷我的職務(wù)，可沒權(quán)力開除我的黨籍！我是在部隊入黨的。就你憑空捏造的這些所謂問題，開除我黨籍沒門兒！你還把我推到階級敵人那邊去，真歹毒啊！我要上告！……”

武云英得意地笑了：“石大夯，不服可以上告。但我警告你，那更說明你頑固透頂，死抵硬抗，會罪加一等的！”

“我豁上這條命，也要去告你！”石大夯吼叫著，扭身要走。

韓老虎上去抓住他的脖領(lǐng)子，抒他拽回來，惡狠狠地訓(xùn)斥說：“想走？沒門兒！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壞分子了，再也沒有行動自由了。明天公社召開萬人大會，對你進(jìn)行公開處理。再不老實，就讓你嘗嘗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拳！”說著，舉起拳頭在他眼前晃了晃。

之后，韓老虎把他關(guān)在了一間黑洞洞的屋子里。怕他想不開，自尋短見，屋里只放了一張光板床，還派了兩名民兵看守。

這一夜，石大夯的腦子亂極了，怎么也沒想到會落這么個結(jié)果。他委屈地跪在地上，心里默默地嘟念道：“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石大夯是正南八北的雇農(nóng)，百分之百的無產(chǎn)階級。我對黨從來沒有過二心，沒有做過對不起群眾的事。共產(chǎn)黨為什么不要我了？為什么把我推到敵人那邊去？我委屈，我冤枉呀！”

他心里這樣想，不由地就說出口來了，聲音越來越大。他痛哭流涕，淚流滿面。在外面看守的兩個民兵也不禁掉下了眼淚。

第二天，紅星公社四清分團(tuán)召開萬人大會，公開處理石大夯的問題。石大夯死活不去，韓老虎橫眉立目地命令民兵：“把他綁起來拉去！”

民兵們一個個抽頭抽腦，誰也不肯下手。韓老虎訓(xùn)斥道：“你們橫是綁呀，對階級敵人決不能手軟！”他說著，上去搧了大夯兩個耳光，硬是把他綁起來，架到一輛馬車上，拉到會場去了。

公開處理石大夯大會規(guī)模是空前的。在公社中學(xué)的大操場上搭個大臺子，會標(biāo)的橫幅上寫著：“公開處理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石大夯大會”，墻壁上到處寫著“打倒壞分子石大夯”，“石大夯不低頭認(rèn)罪就叫他滅亡”等口號。會場四周站滿了持槍民兵，到處充滿著恐怖氣氛。

在一片口號聲中，石大夯被押上臺來。他被五花大綁著，兩個人架著他的胳膊，一個人揪著他的頭發(fā)。生怕他罵街、喊口號，嘴里還帶了嚼子，勒得滿嘴是血。就這樣，他也不服氣，昂著頭，瞪著布滿血絲的大眼，拼命地掙扎。嘴里想喊，因被嚼子勒著，喊不出聲來，真是慘不忍睹。

與會人見狀，腦子里都劃了個很大的問號：這就是鐵了心地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石大夯嗎？過去不少人崇拜石大夯，今天卻瞪大了吃驚的眼睛。沒聽說他犯過什么錯誤，怎么五花大綁著？人們疑惑痛心，不少人不忍心看下去，偷偷溜走了。

三個民兵押著石大夯強(qiáng)令他跪下，他堅決不從，韓老虎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上。韓天壽帶頭喊了一陣“打倒石大夯”的口號，接著就由一個黑矬胖子模樣的干部，代表縣四清工作團(tuán)宣布石大夯的八大罪狀和處理決定。最后是武云英講話。他講的中心內(nèi)容是當(dāng)前階級斗爭嚴(yán)重而尖銳，號召人們要狠抓階級斗爭，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

最后，會議在一陣稀稀拉拉的口號聲中結(jié)束了。

60

石大夯被民兵押著送回家去。這時全家已經(jīng)知道了公社開會的內(nèi)容，一家人個個哭得淚人似的。石大娘撫摩著兒子那被勒得血潤了的胳膊，拍打著桌子嚎啕大哭：“這是什么世道呀，老天怎么瞎眼啦，俺大夯這么好的人，怎么給打成壞人了呀！”

小俊覺著對不起大夯，自己一時糊涂竟上了他們的當(dāng)，揭發(fā)了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F(xiàn)在大夯落下這個結(jié)果，她覺著有罪，后悔莫及，嗚嗚地哭著。孩子們一個個也泣不成聲。石大夯被一家人哭得心煩，沒好氣地吼起來：“哭啥？咱越哭，人家越高興！”

鄉(xiāng)親們偷偷摸摸地來了，來勸慰他們的好支書。

李貴九氣憤地說：“這是他媽的什么世道，簡直沒好人過的了！”

“大夯，甭拿這當(dāng)回事。黨里肯定出壞人了?！崩鲜笏膭裎空f，“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多多保重?！?/p>

李萬福說：“這回四清隊一進(jìn)村，我看就有來頭。什么‘四清’？我看是越清越不清！”

李根大罵罵咧咧地說：“這叫什么運動？只許他們胡說，不叫人們說話，冤枉死多少人呀！韓大有就是他們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