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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清開始后,工作隊每天都把大小隊干部集中起來學習,除了學“二十三條”外,就是叫大家考慮交代問題。石大夯看著沒人抓生產,小麥冬灌上不去,心里挺著急,就想開個隊長會抓一下。這事跟武云英說過三次了,他就不給安排時間。眼看就到小雪了。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再不抓緊冬灌就違誤農時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這可不是小問題!他找武云英催一次,就挨一次訓,批評他擺不正革命和生產的關系,說什么“三分天下不在我手了,你怎么還埋頭抓生產啊!”石大夯不以為然地笑笑:“武政委,你別說得這么邪虎,沒那么嚴重,倒是地里莊稼長不好,社員們沒有飯吃才可怕哩!”
武云英批評他不重視革命,他不認頭,反說工作隊不關心生產,倆人幾乎天天為這事爭。
刮了一夜西北風,氣溫下降了八到十度。早晨起來,大夯一看甕邊上結了冰碴碴,又心急火燎地去找武云英,一見面就大聲吼起來:“武政委,已經結冰了,再不澆凍水就要減產了,你叫社員們喝西北風呀!”
這本來是一句玩笑話,武云英卻覺著特別炸耳。這個石大夯竟敢用這種口氣說話,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惱怒地說:“石大夯,我告訴你,不要老跟工作隊唱對臺戲!”
石大夯說:“我只是想開個隊長會安排一下小麥冬灌,怎么是跟工作隊唱對臺戲?”
“現(xiàn)在是集中精力搞四清?!?/p>
“搞四清,社員也得種地吃飯呀!”石大夯一急,話就難聽,“‘二十三條’也叫‘抓革命,促生產’呀!”
“我看你是故意和四清抗膀子。”
“我是怕社員們餓肚皮?!?/p>
“餓肚皮不可怕,可怕的是政權變顏色。”
“你甭拿這嚇唬我,槍桿子、刀把子都攥在咱貧下中農手里,江山改變不了。”
“階級敵人喜歡的就是你這種思想麻痹的人?!?/p>
石大夯并沒有服氣,他覺得肚里沒病死不了人,我沒錯誤你怎么不了我。因而理直氣壯地要開一次隊長會,全面安排一下當前工作。然而,四清期間,全大隊的一切工作都由工作隊領導,對所有干部都“約法三章”——不準開會,不準碰頭,不準串門。這樣,石大夯這黨支部書記就沒有了一切權利,就是小麥冬灌的事也做不了主。
石大夯頂?shù)梦湓朴⑿睦锢洗蟮夭煌纯?。石大夯呀,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敢對我發(fā)號施令、指手畫腳!別看你在縣里挺紅,是老先進,省勞模,我看你就有問題??h里把你們東堤下大隊劃成一類隊,很可能是偏見。是紅是黑要到運動后期才能下結論哩。你不乖乖地聽喝聽道,還要瞪著鼻子上臉,簡直不知自己吃幾碗干飯!他嚴肅地對大夯說:“我再告訴你一次:四清期間,全大隊的一切工作由工作隊負責。當前你的任務,就是集中精力檢查交代自己的問題!”
工作隊讓石大夯停職檢查,他不服,既沒停職,更不檢查。別人勸他:“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頭?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口氣就忍了吧?!?/p>
石大夯在火氣頭兒上,什么也聽不進去。我這支書是全大隊黨員選舉、公社黨委批準的,不是你武云英一句話就能免掉的。你們是“飛鴿”牌,俺們才是“永久”牌的。到時候你們拍拍屁股走了,社員們吃不上飯誰管?我要對全體社員負責,這個職不能停!他就是這么個犟脾氣。
工作隊叫石大夯停職檢查,韓天壽偷偷地笑了,你小子甭個硬氣,這回可有人整治你了。從此,他主動靠近工作隊,還交代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問題,得到武云英的表揚,接著又揭發(fā)了大夯喪失階級立場、亂搞男女關系、欺壓貧下中農等問題,從而取得了武云英的信任,很快把他解放出來,并把他當成了依靠骨干。
工作隊叫石大夯交檢查,他遞上去的卻是一份意見書:一是搞運動要開大會把政策交給群眾,不該偷偷摸摸地搞什么扎根串連;二是韓大有是立過功的殘廢軍人,不該計較他當國民黨那段歷史。
武云英看了石大夯的意見,氣憤地對指導員郭野說:“石大夯這是在向咱們挑戰(zhàn)示威,可能在咱們進村之前他就和干部們訂了攻守同盟,不然不會這么囂張。他為什么包庇韓大有?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咱們一定要抓住這個大隊保管員,打開清經濟的局面?!?/p>
清經濟,是四清的第一仗。能不能迅速打開局面,關系到整個運動能不能順利開展。因此,他們在扎根串連階段,一邊發(fā)動群眾揭發(fā)四不清干部的問題,一邊對臺上臺下所有干部進行集訓,教育他們端正態(tài)度,盡快洗手洗澡。同時,組織班子內查外調,從中發(fā)現(xiàn)問題,作為進攻的“子彈”。再就是組織貧協(xié)代表對干部進行“估產”,即估計每個干部有多大問題,然后組織個別攻心。
這些工作他們雖然做了不少,但成效不大,群眾揭發(fā)干部的問題不多,更缺少問題的證據(jù)。清經濟開始半個多月了,連一個堡壘也沒攻克。其它分團都捷報頻傳,有的已經戰(zhàn)果累累,武云英抓的東堤下大隊這個點卻無進展,急得武云英愁眉不展,連夜失眠。工作隊也天天討論:從誰身上開刀才能打開局面呢?討論來討論去,還是狗咬刺猬——無從下嘴。
一天清早,指導員郭野在開大門時揀到一封信,是揭發(fā)韓大有貪污集體糧食的,數(shù)目近萬斤。武云英如獲至寶,立即把貧協(xié)和攻心組叫來分析研究,決定立即組織攻心戰(zhàn)斗,打他個措手不及,興許能迅速打開局面。
韓大有被叫來了。他好象預料到叫他來干什么,臉上沒了往日的幽默,一來就低著頭,兩手耷拉著,那張黑呼呼的螃蟹臉上也布滿了陰云。
為了把韓大有斗服,武云英特意挑了幾個六親不認、敢打敢沖的“勇敢分子”,事先作了布置,講了斗爭策略,然后才把他叫來。他一進屋,這些骨干就高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給他來了個下馬威。
韓大有感到納悶,自己一向奉公守法,謹小慎微,生怕出差錯對不住鄉(xiāng)親們,怎么一開始就批斗我?他不知所措,只是低著頭呆呆地站著。
韓老虎放了頭一炮:“韓大有,老實交待你的問題,對抗運動,絕沒好下場!”
工作隊員胖劉揮舞著胳膊說:“韓大有,你裝什么蒜!”
韓大有嘟囔說:“我沒裝蒜?!?/p>
“那你為什么不交代問題?”胖劉橫眉冷對,并拍起了桌子,“你甭打馬虎眼,快交代問題!”
韓大有反問一句:“你們叫我交代什么呀?”
“有什么問題交待什么問題?!表n大有是韓天壽沒出五服的叔。他為了表現(xiàn)革命,取得武云英的信任,鼓了半天勇氣,才模棱兩可地說了這么一句。
老貧協(xié)米老義驚訝地瞅了韓天壽一眼,心里說,這小子怎么懷疑他叔?再說,是韓大有介紹他入黨的,小時在黑龍河洗澡被水草纏住,是他大有叔救了他的命啊,怎么六親不認、恩將仇報呢?
韓大有不滿地白了韓天壽一眼,囁嚅道:“我一時想不起來……”
“交代你的貪污盜竊問題?!毙募钡呐謩⑻嵝岩痪洹?/p>
韓大有翻白了一下那兩只細小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想著,嘴里不由地嘟囔道:“貪污盜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