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點點頭表示贊同。接著說：“敢想就是要有膽子。報紙評論員文章說得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簡單明了兩句話，就把膽量和產(chǎn)量的關(guān)系講清楚了。真不愧是《人民日報》，就是有水平！”

東河頭大隊支書馬有福站起來說：“楊書記，你說叫俺放多么大個衛(wèi)星吧？”

“不是我說，是你報。”

“那我就放個畝產(chǎn)一千斤的，行不行？”

他的話沒落，西河頭的郭大才說：“俺響應(yīng)楊書記的號召，放一千五！”

“俺放兩千。”

“俺放兩千三?！?/p>

各大隊的支書見躲不過去，都搶著報數(shù)。魯子凡見這陣勢，不由地皺起了眉頭，像不認(rèn)識這些干部似的，覺得他們是在發(fā)燒說胡話。

楊旭見局面有了改變，臉上露出了笑模樣。他說：“大家的思想開竅了，這很好。不過，你們報的這數(shù)字好像……”

“好像什么？”

“老和尚的帽子——平鋪塌?！?/p>

“報多少才能達到領(lǐng)導(dǎo)要求呢？”

“你們報的這數(shù)我有一比……”

“比什么？”

“戴著草帽子親嘴——差遠(yuǎn)哩！”楊旭又在調(diào)侃。

“??？！”人們驚叫起來。

楊旭這么一說，大伙兒突然覺得像在深井里打撲騰——沒底了，一個個像洋鬼子看戲——傻眼了。

楊旭瞅了半天才看見坐在最后的石大夯。大聲招呼他：“大夯，咋坐后頭呢，快到前邊來。”

石大夯見楊部長點他，再也不能裝傻充愣了。但他不愿到前邊去，“我在這兒挺好，什么也聽得見?！?/p>

楊旭說：“你這老模范怎么能坐后頭呢，快前邊來，這顆衛(wèi)星就等著你放呢?！?/p>

“我可沒那本事?！?/p>

石大夯嘟噥一句，因聲音太小，誰也沒聽見。楊旭接著說：“大夯，去年你們的小麥在全縣爭了‘三個第一’，今年這顆衛(wèi)星非你們放不可了?！?/p>

人們的眼光刷地集中到大夯身上。他那黑瘦的臉陰沉著，濃重的臥蠶眉緊皺著，不緊不慢地把手里的煙卷好，點著吸了兩口。鄭重其事地說：“今年的麥子確實長得不錯，大概能比去年增產(chǎn)兩成多，一畝地也就是三百斤左右吧。”

他的話音一落，會場一片唏噓，人們以為他是故意戲弄這位愛說大話的縣委農(nóng)工部長。楊旭氣惱地說：“石大夯，這是在討論工作，你怎么開起玩笑來了！”

石大夯一本正經(jīng)地說：“楊書記，我哪敢拿這事當(dāng)兒戲呀！我說的是實話。今年真要能收到三百一二十斤，就阿彌陀佛了！”

全公社聯(lián)合評產(chǎn)，東堤下大隊評了二百八十九斤，楊旭是知道的。石大夯的話他沒法反駁，只是說：“原來咱們思想保守，認(rèn)不清形勢?，F(xiàn)在總線路公布了，要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只有解放思想，才能大躍進??！”

“大夯，楊書記給你戳上竿了，你就爬吧。”

不知誰這么戲謔了一句，石大夯突然感到自己像被楊旭玩耍的一只猴子。頓時，一種羞辱感涌上心頭。他那鐵青的臉忽地紅了，把那支沒抽完的煙啪地擲到地上。沒好氣地說：“我天生膽??！”

魯子凡見楊旭的臉色變得那么難堪，怕他下不了臺，趕緊站起來解圍。他對石大夯說：“一時想不好，再好生想想，別的同志接著說?！?/p>

會場一下子冷清下來，人們都封住了自己的嘴巴。魯子凡見這樣討論下去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就跟楊旭咬耳朵，老楊點了點頭。他對大家說：“現(xiàn)在咱們分組討論?！蓖瑫r封了組長，指定了討論地點。

“走哇，咱們放衛(wèi)星去，看誰放的大！”東河頭大隊支書馬有福，外號大扇車，一貫愛吹愛鬧，一百個不在乎。他揮舞著胳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西河頭大隊支書郭大才拍拍他的肩膀，“大扇車，悠著點兒，可別吹掉了底兒！”

“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今天咱要對著吹！”馬有福向郭大才豎起大拇指，煞有介事地說：“老郭，看今天這來頭，不使出吃奶的勁吹，恐怕過不去。”

說是分組討論，其實是單個較量——楊旭和魯子凡分頭和各大隊的支書談。在談之前，楊旭召集公社黨委臨時研究了一下，把各大隊的產(chǎn)量狠勁地估了一下，在評產(chǎn)的基礎(chǔ)上提高了十倍。魯子凡覺著這么做太玄。他用電話跟其它公社通了一下氣，還是比人家差一大截子，弄得他心里沒有底了。他對楊旭說：“老伙計，你給我交個底，到底弄到什么程度才行??？”

楊旭說：“看樣子不超過徐水的八一，陳書記不會滿意。”

“你說超過一萬？”老魯?shù)纱罅顺泽@的眼睛，“這不是胡鬧嘛！”

楊旭警告他：“注意你的情緒，當(dāng)心再犯老毛病?！?/p>

魯子凡因為思想右傾剛挨批不久，就不再言語了。他有氣無力地說：“盡力而為吧?！?/p>

單個較量也沒什么好辦法，只是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往外擠——你報個數(shù)，不行就長點，還不行就再往上長。也沒什么根據(jù)，就是說你這思想還有問題，太保守，太右傾。用大帽子壓一壓，就再把數(shù)長一長。這些支書們也不都是傻瓜。馬有福特機靈，最擅長看風(fēng)使舵。他見領(lǐng)導(dǎo)喜歡吹大的，張口就報了一萬，喜得楊旭緊緊握住他的手晃悠了半天，叮囑說：“你回去好好準(zhǔn)備一下，明天在你們大隊開現(xiàn)場會?！?/p>

馬有福滿不在乎地吹著口哨，洋洋得意地走了。他見各大隊支書坐在一起不是神侃胡聊，就是在領(lǐng)導(dǎo)屋里挨尅，非常得意。只是楊旭說明天在他們村開現(xiàn)場會，要動動腦筋。

各大隊的支書都走了，楊旭還沒放石大夯走。先是讓老魯跟他談。魯子凡雖然反對浮夸，今天也必須昧著良心逼大夯多報。不然，對縣委交不了差。他一直在跟大夯對磨，談到晚上十點多大夯也沒吐口。魯子凡沒咒念了，只是翻來覆去地說：“這形勢，你不吹能過關(guān)嗎？”大夯說：“我什么都不在乎，就怕社員們餓肚子。你要保證社員們不挨餓，叫我報多少我報多少。”大夯把球踢給了魯子凡，魯子凡不敢打保證。他對大夯實在沒轍了，只好讓楊旭跟他談。楊旭見大夯這么固執(zhí)，就狠狠地批了他一頓，什么倚老賣老啦，居功自傲啦，對抗大躍進啦，拋出了一大摞帽子。大夯并不怕這些。他什么也不說，洗耳恭聽著。他知道自己說什么也是白說，干脆不費這口舌。楊旭知道他在對抗，就把這事往政治上拉：“放不放衛(wèi)星，關(guān)系到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三面紅旗。你是共產(chǎn)黨員、黨的支書，要給黨爭光，不能給黨抹黑。我們要算政治賬，不能光算經(jīng)濟賬。這道理難道不懂嗎？”

楊旭越說聲音越高，嘴角上沾滿了唾沫星子。大夯一聲不吭，只是在悶悶地抽煙，抽了一支再卷一支，不一會兒煙頭子就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