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時候,身邊的許琴動了一下,他即刻驚醒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他看見許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漸漸睜開了眼睛。猶疑遲滯的目光,大概是在判斷周圍世界的真?zhèn)闻c虛實。當她看清距自己如此切近的高巖,便猛地撲進他的懷里,緊緊將他抱?。骸罢娴氖悄銌?,高巖?你真的沒走,你答應留下了,是不是?”
高巖無聲地點點頭。他從來不曾知道,自己是這么被人需要,被人渴求,被人看重。十幾年的家庭生活,一切都變成了習慣。就像坐在依靠慣性行駛的汽車里,你會忘記了發(fā)動機的存在。今天面對許琴,他重新看到了自己的活力,自己存在的價值。
他捧起她的臉,柔情地注視著,久久地端詳著。她沒有躲閃,沒有慌亂,她是那種迎著挑剔苛刻的目光,仍然從容自信的女人。
他緩緩牽起她的手,端莊優(yōu)雅,寧靜鄭重,像是舉行一種莊嚴的儀式:“我不走了,我答應你。今天晚上是我們的,是我們兩人的?!?/p>
她點點頭,凝神仰視著他。
“我們沒有過去,一切從現(xiàn)在開始。”
“也沒有未來,只有現(xiàn)在?!彼由弦痪?。
他松開她的手,去解自己的襯衫紐扣。
她輕輕撥開他的手:“我來吧,我愿意為你做。”
他不習慣這樣,他想拒絕她的幫助,但當他看到她眼中燃起的火花,觸到她身上鼓脹不安的悸動,他知道此時只有順從。
整整一夜,高巖都沒有離開許琴,她也不肯讓他離去。他們就像兩個惡貫滿盈的罪犯,躲在洞穴里。蠟燭已經(jīng)燃盡,屋里一片漆黑。他們不敢開燈,希望借著黑暗的掩護,隱藏得更深更久。偶爾從樓下停車場進出的汽車,將窗口照得一片慘白,他們都會心驚肉跳,再更緊地擁在一起。
“這是我們的最后一次?!彼p輕用牙咬著他的耳朵說,“從今天起,我不再理你,不再找你,你也不許來找我?!?/p>
“為什么?”
“我們不能有下一次。如果有,我就再也離不開你了。我就會不顧一切地把你奪走,從你的家里搶走,你明白嗎?”
果然,在隨后的追思禮拜和葬禮上,她不僅沒有理他,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在楊牧師致過祈禱詞后,來賓列隊經(jīng)過小寶的靈柩,然后走到她跟前,向她表示慰問,并握手致意。輪到高巖時,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只用指尖碰碰他的手,便立刻縮了回去,眼睛盯著腳尖,并避免與他對視,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
女人的構造的確與男人不同。她們腦子里一定裝著許多開關。想要忘掉什么,只要把開關上的小扳手一扳,那一部分就歸零了,哥大的詹尼芙也一樣。分手后不久,高巖在校園里碰到她,想請她去喝一杯咖啡。她把肩膀一聳:“咦,我們認識嗎?”弄得連高巖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
高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許琴的身影。令他百思不解的是,他越看越覺得此刻的她,一襲黑衣,忍受著喪子之痛的小婦人,與昨晚那個和他纏斗不休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他簡直無法證明,盡管記憶仍真切而鮮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切是否將變得愈發(fā)淡漠,漸漸幻化成真假莫辨的夢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