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7(1)
　　
　　過了幾天，八師兄按照大媽的指點，獨自走進了山野。他要去找老木匠做琴盒。本來只需要拿上提琴，想了想，還是把弓子也拿上了。這里有稀薄的農(nóng)田，莊稼長得并不咋樣，瘦巴巴的，山坡上的樹木跟重慶南山上的差不多，主要都是馬尾松，也不咋樣，稀拉拉的。這讓他感到了家鄉(xiāng)的肥沃和富饒——這是他以前想也沒有想過的問題：我的家鄉(xiāng)是否富饒？
　　
　　這樣看去，這里的確象是邊陲。世界上不可能有富饒的邊陲，他想，對，只要是邊陲，就不會富饒。他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發(fā)現(xiàn)。不由得在小路邊坐下來，想這個問題。
　　
　　這時他聽到了笛聲。再聽了一下，真還是笛聲。不明亮，不似竹笛。莫非這里還有交響樂里的長笛不成？他不知怎么就往笛聲走了去。
　　
　　他看到了他此生所遇第一個邊陲農(nóng)家。有很多狗，如他準(zhǔn)備的那樣前來圍攻，也如他預(yù)料的那樣并不真正下口。一個矮小瘦削的老頭坐在屋檐下，手里拿著一只笛子。八師兄笑著，比了個吹笛子的姿勢，又指了指耳朵。老頭很友善的趕走了群狗，讓他過來，坐下。八師兄看他的臉，就明白了，這就是老木匠麻臘殼。麻臘殼穿一身淺黃色的綢衣褲，瘦極了的身軀在衣褲里飄蕩，一陣風(fēng)吹來，很象稻田里嚇麻雀的草人兒，又一陣風(fēng)吹來，又象連環(huán)畫里面的神仙。
　　
　　他請老頭又吹。老頭很高興有了聽眾，立刻吹了起來。八師兄聽出來，這就是大媽一邊對他“仙人摘桃”一邊唱的那個十大姐。他拿過笛子來看，原來是豎笛，從一個端口含著直吹的。這不象竹子，也不象木頭，倒象一種什么滕，節(jié)巴很密，又硬。一問，老頭說，還是竹子，叫羅漢竹。原來這笛子就是老頭自己做的，這羅漢竹也是自家栽的。
　　
　　我沒見過羅漢竹，八師兄說。老頭說我?guī)闳タ础＞蛯⑺麕У轿莺蟆s原來重慶也有這種植物。但第一他不知道這個叫羅漢竹，第二重慶的羅漢竹都是很粗大的，不象這里的細小而精致。八師兄的內(nèi)心突然感到震撼。中國太大了。同樣是一種東西，在這個國家的同一個角落西南，完全兩碼事！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流浪也有流浪的道理。
　　
　　他告訴老頭，這只笛子有兩個音孔的音不準(zhǔn)，但是不難修準(zhǔn)。于是八師兄來指揮，把這個孔下面挖一挖，上面粘一粘，把那個孔上面挖一挖，下面粘一粘。這下音就全準(zhǔn)了，再一吹，今非昔比了。老頭非常高興，把他看著，笑。
　　
　　八師兄說，大爹我們可以來合奏。
　　
　　于是這一老一少，一中一洋，就在這稀落貧瘠的邊界上，合奏。先奏《十大姐》，又奏《采山茶》。韻味十足，十分動聽。剛才那些圍攻的狗，一個個輕搖狗尾，快樂得很。
　　
　　八師兄趁老頭高興，說了請他給做一只琴盒。老頭便將小提琴拿起來，瞇了眼睛，翻過去翻過來的看?？戳艘魂?，冷不丁說你這是個外國貨。八師兄暗吃一驚，支吾說我不認得，是別人的，老師傅你怎么看得出來？
　　
　　老頭笑著說，我也說不清楚，只是外國貨有外國貨的味道。
　　
　　什么味道？年輕人問道，覺得有趣，
　　
　　老頭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外國貨有點象外國人。
　　
　　可不是！八師兄就象給點醒了似的，張開恍然大悟的嘴巴，承認老頭說的是一條絕對的標(biāo)準(zhǔn)。
　　
　　接下來更讓他吃驚。老頭說，你這個樂器，我們叫小提琴，外國人叫他歪噢林，是不是？
　　
　　八師兄想起，這老頭是連馬幫也顧忌三分的人，覺得不能打馬虎眼了，就一口答道是的。
　　
　　老頭將琴孔湊到他眼前，說你看看這里面，這木料是過去了兩三百年的。
　　
　　八師兄半裝傻，說，我哪里看得出來？
　　
　　老頭篤定地說我是木匠我看得出來的。起碼兩三百年了。兩三百年前，中國哪里會造這個呢？恐怕見還沒有見過呢。
　　
　　八師兄服氣了。他看了一眼那張麻臘殼的臉，明白了這老人家非常非常的不簡單。難怪那些馬幫，聽說了來找麻臘殼，就沒要了他這條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