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音符尚在空中裊裊,海潮般的掌聲風生水起漲上九重,直與天齊,然后翻身雷霆下行,剎那間撲滿巴赫的橡木棺材。
黑格爾激動地寫道:“巴赫是……一個堅定博學的天才,我們直到今天才重新認識到他的全部價值!”目空一切的浪漫音樂家集體宣布“I服了YOU”。
《馬太受難曲》柏林上演,轟然推開金碧輝煌的巴洛克音樂塵封百年的大門。門德爾松一步登天,就此成為世界級指揮家。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躺在約翰教堂墓地南墻下、還沒被德國人重新找到的巴赫,終于等到了成名的那一夜!在《馬太受難曲》首演后第一百年。在他去世后第七十九年。史稱“巴赫復(fù)興“。媲美歐洲文藝復(fù)興。
巴赫像耶穌一樣復(fù)活,但他的等待比耶穌長多了。
門德爾松一生緣定巴赫。他把巴赫熱帶到英國。去世一百年后,巴赫終于在英國壓倒了亨德爾。1849年,在舒曼推動下,門德爾松學生、舒曼朋友的威廉·史湯達·伯內(nèi)特建立巴赫協(xié)會編錄巴赫全集。1899年全集出齊,協(xié)會解散,同時組建新的巴赫協(xié)會推廣巴赫作品。現(xiàn)在世界流行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音樂作品分主題編目》(Thematisch-systematisches Verzeichnis der musikalischen Werke von Johann Sebastian Bach)即由該協(xié)會按作品體裁編錄。此目錄于1950年(巴赫去世兩百周年)出齊,其簡稱BWV已成德語固定說法,相當于俺們的“子曰”。
到2007年10月,我長長短短去過十二趟德國。某趟在法蘭克福逛商場看見“特價巴赫”,內(nèi)裝四片CD十幾首作品,于是買回放上書架,以為巴赫盡入我轂中矣。
按BWV,巴赫作品已編到1120號!還不包括已編到189號的附件。
1947年,二戰(zhàn)剛剛戰(zhàn)敗的德國重印巴赫全集,凡四十六卷,蔚為壯觀。
弄清楚這一點,我決心要寫這篇文章。
1835年,門德爾松出任萊比錫貨棧交響樂團指揮。八年后,他以音樂會集資在托馬斯教堂西側(cè)興建一尊巴赫紀念像。巴赫最后一個孫子(已八十多歲)出席揭幕式,并于兩年后去世。飲譽樂壇的巴赫家族就此“斷子絕孫”。
因為門德爾松,巴赫才沒像維瓦爾第那樣被草草埋在亂葬冢,不知所終。
如果門德爾松沒有發(fā)現(xiàn)巴赫,巴赫豈非已經(jīng)湮滅?
巴赫本人肯定不在乎湮滅。不能聽到他的音樂,有損失的是我們。
事實上,歷史總是湮滅大師。
亞里斯多德,西方文化萬世之祖,柏拉圖門生,人類歷史上惟一一個歐亞帝國的創(chuàng)建者——亞歷山大大帝的帝師,等到他的著作重新從阿拉伯文譯回拉丁文,被湮滅了整整一千年!
宋代蘇東坡尊唐代吳道子為“百代畫圣”:“詩至杜子美(杜甫),文至韓退之(韓愈),書至顏魯公(顏真卿),畫至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事,畢矣。”
列位看官,吳道子并無一幅真跡傳世!
無獨有偶,書圣王羲之,亦無一幅真跡傳世。
這絲毫無損于他們的歷史地位。
大師從未被歷史湮滅。他們只是頭頂人世的塵土在歷史中靜靜打坐而已。
總有一天,他們將重現(xiàn)人世,而我們,將只剩下張大嘴,驚艷。
門德爾松為巴赫正名之后整整六十年,在那個命中注定的寂寞炎熱的夏日黃昏,在柏林天際邊之外遙不可及的巴塞羅那,一個瘦削的十三歲男孩孤獨地走入那條泛黃的長街深處。
在一家商店灰土嗆鼻、蛛網(wǎng)密結(jié)的角落里,他偶然發(fā)見了那捆殘破的樂譜。
《無伴奏大提琴組曲》(Suites for solo cello)。“來自這個音樂天才的無限喜悅”。1720年創(chuàng)作于葛屯。
一百六十九年塵封的天籟,在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夕陽中緩緩在少年纖細的指間蘇醒。
少年花費十二年時間練習這六首樂曲,平均兩年一首,直到二十五歲的他走上舞臺拉響這一粒精神原子彈。少年就此成名??ㄋ_斯(Pablo Casals),那個兒時偶然聽到大提琴聲,說“這是我要的聲音”,從此一直拉到九十七歲痛終(他抽煙也一直抽到九十七歲)的人??ㄋ_斯用一生練習《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在練習的間隙登臺演奏,把它們的精彩之處指給我們看。
二十一世紀,中國有個音樂學院學生早上在食堂喝粥時獨自哼唱這部作品,身未動,心已行,不覺之中竟淚如雨下,無法自己。